當我還是個憤怒的電影青年時，曾經對台灣沒有簡單、通俗又流暢、生動的在地電影，而感到義憤填膺，甚至牽怒到當時幾乎是獨霸資源的作者電影。過了十年，昨晚看了《海角七號》，好像早已忘卻漠視的胸中塊壘，突然消散開來。

《海角七號》當然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但它卻是一部極好看、極親切的電影，通俗但不廉價、感性卻不濫情，情節設計巧妙、敘事流暢生動，讓緊繃地開了一天刀、前晚只斷斷續續睡了四個多小時、連仰臥起坐做到一半都會睡著的我，興味盎然地渡過這兩個多小時。

如果你只是想知道我喜不喜歡這部電影，這篇文章讀到這兒就可以了！

這部電影對我來說，最有趣的地方，並不是音樂、舞台或某些草根趣味，而是幾乎貫串全片、縈迴不去的濃濃日本情結，那讓我不禁想起了去年的《松鼠自殺事件》。

《松鼠自殺事件》講的是一個失憶的日本人在陌生島嶼上自我探索的存在之旅，被擴大影射為台灣島上某種普遍的角色混淆與不確定感的被殖民悲情。《海角七號》中，一件寄不到收信地址的郵包，暗藏的是一段在殖民地歲月中的泛黃戀情，有的，是殖民者頻頻回首不捨的眷戀，也是被殖民者帶著怨懟也帶著甜美的緬懷。

明明吳米森導演及魏德聖導演都不曾經歷過台灣的日本殖民時代，為何又會有這麼強烈的日本情結呢？我想我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去臆測或推斷，在意識與潛意識裡，日本這個元素究竟對於這兩位創作者在構思與靈感上，有著什麼樣的關鍵意義，只是，在讀過奈波爾的【抵達之謎】後，對我而言，絕大多數台灣電影中所出現的「日本」，都不再只是單純的「哈日」或「異國情調」所可以簡單解釋的。

我相信殖民地情結是會被鎖在人民的基因裡的，它衍生出一種根深柢固的內在聲音，那可能是一種對帝國／宗主國的遙遠懷想，或是對自身存在定位的焦慮感，或是過度自卑自棄或是過度自我澎脹．．．也許我不該談這麼令人洩氣或不舒服的題材。所以，換個方式來說吧！在《海角七號》中，我其實看到了一種面對現今台灣文化的膽怯與懷疑，屬於流行時尚的，是混種而且無根的（搖滾、樂團），真正屬於在地獨有的，卻又往往已被貼上過時、粗俗、難登大雅之堂的標籤（北管、歌舞團、原住民歌謠）。於是，當對眼前世界感到懷疑畏懼時，懷舊便會發酵，而一步步地，我們被往前推到了早已融入台灣本土文化靈魂中的日本時代。

所以，一段早被時間淹沒的台日戀情（看似是描述帝國對殖民地的戀戀難捨，實際上卻透露出更多殖民地刺痛的往日情懷），會變成推動故事進展、帶動轉折與高潮的關鍵，而低沉感性的日語畫外音，化解了演員使用中文或台語的文言念白，可能出現的肉麻與疏離感。

所以，是運用傳統島腔演唱流行抒情曲的中孝介（而不是其他洋化時髦的偶像歌手），彷彿天國派來的天使，激發了一場精彩的「本土」搖滾演唱（最高潮當然是他也加入演唱的舒伯特歌曲），也間接促成了一段台日戀情。

也因此，雖然我們必須忍受田中千繪幾近聲嘶力竭、狠勁十足（像是要把每個字都扯碎嚼爛）的中文對白（以及她同樣用力的演出方式），卻也無法否認這個孤獨的日本女子，在這整部片中的關鍵性。除了與六十年前無疾而終的台日戀情，呈現出現在式的呼應，更重要的是，透過她與各個角色的互動，喚回台日兩地人民心底深處的認同與感應（茂伯一句帶有小津味的禮貌日語邀請，安撫了氣急敗壞的友子），並透過她的眼，去接納、正視並喜愛、著迷於台灣的在地精神。

在地的文化，被我們所熟悉的鄉土趣味給妥善地包裝了，被熱情狂歡的流行訴求給「提升」了，被市井小民觸及星光的成功奇蹟給振奮了，而俗味被遮掩去後，留下令人滿腔激動、擊掌叫好的自尊與驕傲。

但我，也隱約看到了暗藏在其中，一股遙遠的思念與追憶，那似乎是我們的文化失尋已久的根源，而或許有一部份，它來自於那個北方的美麗島國，那個曾經閃耀榮光的帝國。

P.S.
這篇文章後段的絕大部份都是我自己莫名其妙的突發奇想，也因此有些地方，我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麼妥貼地用文字表達。不過我要說的是，我絕對沒有任何要表達政治立場或鄙視台灣的企圖，也無意暗示或指責導演有崇日的情結，只是覺得，或許這是個有趣的觀察點。而這些神經質的想法，完全無損我對這部影片的推崇與喜愛。

圖片引用自影片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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