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Vozvrashcheniye：缺席的那個人

「噓．．．爸爸在睡覺。」從母親輕聲告誡他們的這一刻起，兩個男孩走向了成長為男人的第一步。

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得獎作《歸鄉》，是關於兩個少年與他們離家多年後突然出現、幾乎完全陌生的父親，一趟假日旅行的種種經過。不過，迥異於《中央車站》、《蝴蝶》般的溫情取向，來自俄羅斯的《歸鄉》，陰沉灰冷，一股不安的情緒，似乎一直暗湧在簡單低調的劇情底下，像是在等待著某個剎那，對著觀眾的心口，狠狠扎上一刀。

對我來說，《歸鄉》是一部成長電影，然而，它卻又淡化了這類電影常見的「性與死啟蒙」元素，反而以刻意留下的種種未解的謎團，將故事拉到了心理劇的層次，讓一切的曖昧不明、語焉不詳，變得格外富饒興味。

劇情的重心在於那趟父子釣魚之旅，多數的時間裡，鏡頭中只有他們父子三人。而有趣的是，在某些時刻，導演彷彿刻意不讓這三個角色同時出現在一個場景之中，有時只是父親與大兒子的互動，有時只是父親與小兒子的對抗，有時則是這對兄弟間的耳語交談。

而當父親與他某個兒子在對話的同時，在導演的場面調度下，似乎會讓觀眾產生錯覺，就好像那另一個兒子，在這個場景中莫名地缺席了。而當這對兄弟在暗夜之中低聲地談論著這個突然蹦出來的父親，有時更像是某種盤繞在思緒中的喃喃自語。

拉到影片一開始的地方，幾個男孩為了證明勇氣，於是相約從高處跳水，不敢跳的便是「卒仔」。他們之中，有個男孩怕高，嚇得畏縮在高臺上直發抖，卻仍堅持著不肯爬下來，他恐懼著，無法成為一個有膽識的男人。然而那個男孩的哥哥，害怕自己被孤立在「男性同儕」之外，卻出賣了弟弟，還跟著朋友一塊兒叫他「卒仔」。簡短的篇章，便顯現出兩個兄弟在成長中，帶著缺乏「男性」自信的惶恐。

為此，男孩氣憤地追打哥哥，一個嘴唇破了，一個衣服破了，兩人一路跑回家中。才到家時，便看見媽媽正站在門口抽煙，並輕聲地告誡他們：

「噓．．．爸爸在睡覺。」

這個缺席了十二年的父親忽然回到家裡，沒有任何的交待他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他只是帶著這兩個少年，開始了一段旅程，寂寞的公路、空盪的城市、無人的森林、無邊的汪洋、懸浮的孤島，這父子三人在廣大卻虛無的世界裡，像是獨立地存在著，然後他們開始了摩擦、衝突與對抗．．．兩個少年意外地被丟入陌生又兇險的情境之中，他們被逼著，必須學習做個男人。

於是當父親出現之後，溫柔又體貼的母親變得面無表情，像被掏空了般，而外婆、路上的美女、餐廳的女服務生，也都宛如冰冷無生命的人偶。

女性必須缺席。

哥哥代表著「戀父情結」，弟弟則象徵了「弑父情結」，他們從「誕生的創傷」，經歷過「兒子的反叛」，到最後「父親的復仇」，這兩個看似分裂的個體，似乎終於又合而為一，找到了必須成長的勇氣。然後，那個父親的角色，便可以繼續地、永遠地缺席了。

對我而言，《歸鄉》並不是一部討論「父子情」或「親情倫理」的電影，而是一段近乎殘酷痛苦、心靈撕裂的成長故事，講的是心靈中有所缺憾的男孩，找回了他生命中缺席卻關鍵的那個人，並在屈服、掙扎、對抗與幻滅後，蛻變成一個男人的經過（片末兩個少年對著海高喊著爸爸，卻更像是在告別他們的純真年代）。

俄羅斯導演安德烈扎金塞夫運用非常冷竣低調的影像與聲音，賦予影片謎樣的、夢樣的特質，雨、霧、湖、海，以及飄忽不定的光影，將故事蒙上了一層抽象的氣氛，更讓劇情中刻意隱蔽模糊的曖昧特質，找到了恰如其分的依託。而影片男主角戲外年少早夭的消息，無疑地也讓影片中那股孤獨的哀傷感，更難以扼抑地氾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