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30 22:51:24黑熊

如果某一代青年可以將父執輩送上被告席

平安夜,坐在案前、面對電腦趕著這篇文稿,而文章見刊的日子,是二○○四年一月一日。
從十二月中旬起始,這陣子就整日坐在螢幕前,雙手在鍵盤彈奏著字語,埋首整理「五六七的異想世界」專欄的往日文章,趕在過年前完成新書<哈日哈美哈蔣經國>的出版作業。
眼睛憩游在字句行間,不時掉入一種觀看自己不在場的感受,一個本該有我而我已然不在的地方;每篇文章如果是一張記憶歷史的照片,那些我們,在每張照片各自留下了一個空白的形體。
卡爾維諾在一篇<一九七八>的生前訪問稿中,談到自己從巴黎遙望義大利,也提到這樣的感受,他形容像一名老攝影師在鏡頭前擺好姿勢以後,卻跑去按快門,拍下少了他之後、原本的那個地方。
平安夜,我在文字世界的鏡頭之下,留下自己的不在場,跑到二○○四年的伊始,按下廣角鏡頭的快門,拍下二○○三年的鳥瞰記憶。

寫作的本質

在此時的山間寒夜,讀著往昔的字句章落,雙手離開鍵盤,捧著一杯溫熱的咖啡牛奶,抽起一根煙,貼著螢幕的眼睛,轉身就飛向窗外夜闌空盈的山景。想著這些文章,離開私密而愉快的創作過程,當公開發表之後,就成為世界上獨立於作者而存在的事物,有了走動與探索世界的能力,甚至有了說話與對話的自我權力。
此時,寫作者的署名或者所謂的著作權,對文章本身的生命而言,都是外在的、人們所加附的。在網路世界之中,文字作品透過流動所展示的力量,更加敏迅繁複,遠超出寫作者關在書房所能預想的。
現在越來越認同這樣說法,寫作本身其實是題材或作品自己呼喚著想要出現,寫作者,只是撞見它,把它挖掘出來而已。寫作者與作品同時並存在世界的關係,就是寫作者應該謙卑面對寫作與作品的答案。
我很喜歡詩人布羅斯基(Joseph Brodsky)的這句話:「你在書架上的位置,不是由你,而是由你的書來決定的。」在這發達資本主義與機器複製時代,觀看寫作者追求成為文化菁英,將自己異化為另一種商品靈魂的文化現象,這句鏗鏘而樸質的話語,就像心底仰首看見一顆明滅之間,仍堅持光與熱的星子。
從二○○○年政黨輪替後零散在報章的評論、到近半年來,幾個人輪流持續每週的專欄撰寫;這些文章是在生命歷史的不同時點,逐一射向島嶼空中多個太陽的箭矢,現在,這些箭矢又集攏成一束,以書本的形式、鳥翼般飛射天空,想留下一陣高鳴拍翅的聲勢。
像是一切不甘在時間急流之中就此沉寂隱沒,總要走入書市眾聲喧嘩、爭奇鬥艷的商品棲架,迎對著資本邏輯與時間齒輪的無情涼薄,在此情景,出一本書的浪漫情懷,就如英雄原型的敘事結構,必先歷經考驗與劫難;然而,冷酷現實的凝視下,出一本書,不再是輕盈射日的鳥身,而是如何飛起的巨石。
或許一切都該回歸最初,射日的浪漫想像,原本就是幾個年輕人不自量力的逆勢操作。

後殖民生根於本土論述

半年之前,二○○三年七月開始,幾個人相約輪流撰寫專欄的素樸初衷,就是面對著,二○○○年政黨輪替後,本土的文化與政治創造,出現一種獨特而迷亂的情境;而尋思著,如何創造新的思想土壤與文化素材,尋見文化甚至政治轉型的新動力?
問題核心在找到一種新的認識論。<TAIWAN NEWS>周刊「五六七的異想世界」專欄撰寫的主要關懷,就是想將後殖民的認識論,在地生根於本土論述的文化政治領域。
後殖民論述的最初關懷,來自殖民地在心靈、知識與文化上,對殖民主或帝國的高度依賴,它的獨特性正是反思著,積累在當下文化社會的殖民歷史,解構當代、以新的認識論去挖掘過去,進而能有新的思想與想像資源去建構當代與未來,作為知識介入的根基,在地「去殖民」實踐的文化行動。
後殖民論述的發聲,在本土文化政治的書寫領域仍相當貧乏。這樣開始進入本土論述的後殖民論述,對抗著殖民歷史所造成的主流意識型態與書寫權力,實際的批判性,因抵抗而存在著知識價值與論述空間。坦白地說,甚是某種程度的書寫權力。
可是,這樣反寫的書寫權力,也必然缺乏主流權力的支撐與資源;這樣的反思力量在現有的模式之中,是脆弱的。
想將後殖民的認識論與去殖民的實踐論,轉化成為本土論述的新土壤,在現實世界的前行之路,需要更有想像力的創造策略。

現實或幸運的世代之路

薩伊德在<知識份子論>一書中,談論「為國族與傳統設限」的問題時;提出公共知識份子特別的問題在於,社會中的語言社群已經被存在的表現習慣所宰制,這些習慣的主要作用之一就是保持現狀,確保事物能夠平穩、不變、不受挑戰地進行。
當社群的語言具有超級市場背景音樂的效果,沖洗人們的意識、誘使人們被動地接受未經檢驗的觀念和情緒時,結果就是心靈的麻木被動。薩伊德例舉英國作家歐威爾的兩段話語,詰問著英語世界裡,各個語言社群的主流書寫權力:「陳腔濫調,老舊的比喻,懶惰的書寫,都是語言墮落的事例」、「….下列說法在不同的情況適用於從保守黨到無政府主義者的所有黨派:政治語言是設計來使謊言聽起來更像是真話,謀殺像是正派行徑,空氣像是固體」。
當固定的意識型態與論述,變成不斷複製生產的模式,整個國族、社群、傳統與文化形成,失去不斷去認識、反省與創造的生命力。這種語舌的管轄,讓整個社群的文化份子或知識份子,成為自己語言的囚犯。
二○○四年的前夕,我抄寫著卡爾維諾在<青年政治家回憶錄>,這段憶及二戰後義大利文化政治領域進行世代論辯的文字,張貼在自己電腦桌案的壁前:
「我們的歷史經驗與上一代不同,且與他們或心照不宣或堂而皇之處在論辯狀態。而此論辯其來有自:若說曾有某一代青年可以將父執輩送上被告席,那是我們。何其幸運。那並非決裂;我們必須在我們上一代的理念中,找到某些能夠再次堅持、重新出發的,某些他們無能為力或來不及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