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16 03:04:30何尾妹

狼皮羊-上-虐49系列

01

綠色窗簾反射日光,原本應該白色的牆面變了臉。掛在牆面上的木框白板貼滿照片,扭曲的直線組構成文字。照片裡的人物滑稽地自顧自的動作,毫不在意落在他身上的焦距。賴君天,四十三歲的中年男子,身上總是穿著高級的西裝,打扮卻沒有品味。照片裡的他幾乎沒有笑容,板著臉,吃著感覺噁心的高級料理、開著感覺不安名貴的房車、懷抱著同樣板著臉的美麗妻子。照片裡的他,似乎非常厭惡我注視在他身上的目光,板著臉,無精打采地生活著。

那些被我殺害的人,他們全都是極度想要死亡的人,原因不一,有的是絕望、有的是恐懼、有的是失序、更有些根本說不上原因。我能夠看見他們眼框裡那漸漸淺白的瞳孔。那佔據著眼球表面三分之二的白色鞏膜被稱為眼白,眼白中有一個空洞,那是被稱為瞳孔的地方。瞳孔四周懸浮著一圈帶著色素的虹膜,虹膜內的肌纖維能夠掌握光透進瞳孔的多寡,也是呈現瞳孔顏色的要素。這能力,讓我能在人群中辨別那些人渴望死亡、尋求解脫。
我用無痛的方法賦予他們死亡,在那神聖的手術台上,逐漸進化的手法配合銀色閃光手術刀,劃開最後的傷口。死亡,是一種免費的頂級享受,我是端上這項餐點的服務生。雖然他們大多被注射劑量相當多的麻醉藥,意識清楚卻無法開口說話,但我還是盡到一個服務人員的本分。「哪裡會痛嗎?」「不好意思,請您忍耐一下。」「對不起,直到現在才殺了您。」「聽,那是血液一滴滴從您身上流出來的聲音唷!」

隱沒在漫佈雜草樹林的巨大工廠,荒廢骨架上的鐵皮被雨鏽出幾個可憐的洞,光束清楚地從天空深處打在昏暗的室內。生氣勃勃的雜草樹木濃密地掩蓋著沒有框的窗洞,就算是大白天也像黃昏那樣陰暗。海的不遠的地方,卻離我住的地方夠遠了。
我幾乎把冷凍庫拆成碎片後運到工廠來,重新組裝後還費盡心思從附近的民房裡接了一條可用的電源線。冷凍庫裡擺放整齊套著透明裹屍布的娃娃,裹屍布上寫著屬於他們的數字,那是蒐藏娃娃的編號。我的蒐藏從三開始,前面兩個號碼因為某些原因,並不在蒐藏內。冷凍庫沒有厚重的門,只是用一個藍色簾子阻擋冷空氣往外流通,一方面不希望封閉的空間讓娃娃們失去原本的味道,另依方面則是這樣較能方便欣賞我心愛的他們。
娃娃,是我賦予他們在地球上最後的意義。
大概是因為肉體被保留下來,那些被殺害的人靈魂都留在這個工廠裡面。我雖然無法清楚地看見他們,卻能感受到那如風如霧般的靈魂存在。他們,會因為新的娃娃即將加入,尚未死亡的自殺者躺在手術台上高興;他們,會因為我的到來而興奮,蜂擁而上。雖然我無法看見那些娃娃的靈魂,我卻能非常清楚的感覺到他們。
02

賴君天,四十三歲。臉上似乎寫明自己是個無趣的男人,雖然穿著名貴的西裝,整體的搭配和比例就像展示看板的那樣毫無特色,無趣的眉,無趣的整體的髮,無趣的眼神。不管把什麼放到舌上,吞進喉裡,似乎都沒有味道。他的人生就像他一樣,根本不值得一提。

再多年長的人都有父母,何況賴君天還不算真的老邁。他出生在嚴守法律和倫理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師。在教育界裡的兩人既不出風頭也沒有特別低調。這樣的組合幾乎是管理階級眼中的模範生,無菌無垢的無趣組合。什麼事情都按照那些口號式的宣導形式,夏天到了仔細檢查住家附近是否有積水,電視預報即將下雨絕對帶著一把雨傘,家裡的書櫃上按照筆畫和實用性排列整齊,就向政令宣導影片那樣的玄關、客廳和沙發。無趣的一男一女組合,四個人回到家裡都洋溢著笑容,爸爸看書報、媽媽勤打掃,兩個小孩在自己的房間裡笑著預習明天要交的課程內容。無趣。
爸爸梳著整齊的無趣頭髮對還年少的賴君天說:「你長大,可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賴君天幾乎是目框含淚:「是的,父親。」

學校裡的賴君天穿著高腰長褲,以防日後還會長高褲管向上折了五次,皮帶幾乎能夠纏繞自己的腰部兩圈。他留著削平後腦杓的奇怪髮型,鼻樑上架著款式老陳的大眼鏡。他不聰明,成績一向落在班上十名左右。考高中那年,肚子痛到跌翻在走道上,他無趣的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坐正之後繼續寫考卷。他考上第四個志願,成績不是很理想。父母沒有責備的意思,帶著他和妹妹到學校附近的麵店,點了牛肉麵當作獎賞。
賴君天無趣,卻也不招惹誰。在學校沒有被成群結黨的不良份子盯上,卻也沒有任何能夠聊超過三句的好朋友。爸爸常說:「你長大,可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他也總是回答:「是的,父親。」
但他根本不知道怎麼樣的人,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直到大學畢業,他還是一個處男,做過最瘋狂的事是拉鍊忘記拉,平常的休閒活動是聽廣播,時常寄明信片到電台去點播歌曲給自己的家人。他也喜歡過女生,但從未真正嚐過戀愛的味道。他無趣,幾乎是渾然天成。

有人說,當兵改變男人;懷孕改變女人。賴君天帶著鋼盔站在哨上,濃濃的流動的黑雲傾盆大雨下個不停,雨水從頭頂流到鼻尖滴落。一個班兵冒著雨跑來:「賴君天,換哨。」
賴君天一動也不動,動作標準的無趣:「時間還沒到,不能換哨。」
那班兵說:「你父親死了,連長要我來跟你換哨。你有治喪假,回去準備一下。」
賴君天微微一震,大雨中的他表情沒有變化:「我不能換哨。」
對面站哨的阿兵哥看不下去,在大雨聲中吼著:「君天,你先去啦!老子死了總得回去看看他。你會後悔的。」
賴君天舉著步槍:「我現在穿著衣服代表我的身分,我現在不是父親的兒子,而是中華民國國軍。」
那前來通報的班兵搖搖頭:「幹!瘋子。」
班兵冒著雨跑回去,賴君天面不改色地站著。眼淚和大雨交疊在臉上,他心想:「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03

爸爸死後原本無趣的框架被打破,媽媽開始和街坊鄰居互動,常常到鄰居家裡打麻將或唱歌。就是只隔了一道牆,鄰居家裡的麻將和卡拉OK卻像可怕的高科技,媽媽先是退縮、觀望,直到完全深陷在這些不無趣的娛樂裏。傢俱上的灰塵越積越厚,原本擺在掛畫前的鮮花徹徹底底的枯萎了。妹妹順利考上大學,組了一個跳舞性質的社團,脫下和賴君天相同款式的眼鏡,轉身就變成最受歡迎的美女社長。賴君天則是板著無趣的臉看著家裡總總變化,父親的話在他的耳窩裡還是散不去。
落伍後,他和軍中的朋友合力開了一間公司,父親留下數量可觀的遺產,賴君天取了屬於自己的一份創業。賴君天結合大學所學的程式專長,朋友擅長行銷業務,研發出一套商用的文書軟體。隨著電腦中文作業系統的推出,一時間,電腦像瘟疫般蔓延全國,幾乎每戶人家都擁有電腦。他們所開發出來的文書軟體正好滿足了準備將辦公室電子化的公司需求。幾乎就在一夜之間,賴君天變成了身價數千萬的新生代企業家。

無趣的賴君天變成了企業家。公司從不大的公寓搬到了擎天的商業大樓裡,原本和朋友合租的公寓也退掉,換成一間寬敞的房子。許多企業急切地找他們合作,大量的資金湧入後,賴君天請了許多員工。他和朋友兩人開始花錢製裝,躍昇為上流社會的一份子。原本只能在電視裡看到的豪華餐會,也能真實地站在厚厚地吸音地毯上,握著酒杯社交。這是賴君天未曾想過的生活方式。
無趣的他為了社交培養了幾項稱頭的興趣,買了幾艘遊艇和幾部名貴的跑車,他也能夠開口講述穿衣和品酒的心得,但那見解裡只有單一模式的無趣。儘管如此,那些為了他所擁有地位和金錢而來的朋友還是沒有間斷。
朋友當他介紹過不少女友,他也非常無趣地和對方交往。但從沒有一個女孩子打動他的心,也沒有女孩子真正了解他所擁有的生活和內心。一直到三十五歲,他的生活幾乎和老年人沒有兩樣,穿著打扮依舊的無趣,心不再可能被誰動搖。
一個合作很久的企業主在廠商大會裡見面,那是一個矮小的老頭,臉上的皺紋似乎炫耀著腦袋裡的智慧和經驗,他滿頭白髮,隻手操控商場上的大小局勢。他姓游,大家都叫他游老闆。
游老闆說:「這不是賴老弟嗎?這種場面還要你大老闆出面?」
賴君天回答:「游老闆才是,不過是廠商大會隨便派個人過來就好,何必勞動您呢?」
游老闆笑著,皺紋像火焰一樣蔓延到頸部:「我這人就是不服老呀!」
兩人穿著高級的西裝,臉上的表情像是刻意訂購一般雷同。
游老闆說:「賴老闆的夫人可好?」
賴君天摸摸頭,像做錯事那樣回答:「不,我還沒結婚呢!」
游老闆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怎不結婚?」
賴君天:「我也不知道,可能沒有遇到有緣人吧!」
游老闆手放在凸起的肚子,他矮小肥胖,如果留著及胸的白鬍就像極白雪公主裡的七矮人模樣。他說:「我給你做個媒人吧!」
賴君天看著這老頭,似乎有點曖昧地笑了。

04

一場因為企業合併的婚禮很快卻又很盛大地展開。賴君天意外的幾乎沒有花費什麼力氣,關於會場、關於禮服、關於舉辦盛宴的地點和菜色全都由女方家人打點,也就是游家。白手起家的賴君天沒有繁雜的家族傳統和不可不遵守的特殊禮儀,所以對於這樣的安排一點意見也沒有。
妻子叫做游玉芳,是個和賴君天年紀差不多的女人。身高才比他還要高上一點點,肩膀很寬,四肢卻很瘦。舉手投足都露出大家閨秀的氣質,擅長音樂和繪畫,擔任私立大學的董事。是個沒有野心的女人,可以說是為了結婚養成的女人。但是為什麼到這個年紀還沒有結婚,游老闆並沒有義務把那原因向賴君天說明。
婚禮結束之後,賴君天原本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多了許多紅色貼紙和一個安靜的女人。游玉芳做什麼事情幾乎都會跟賴君天報告,兩個人算是相敬如賓,在諾大的房子裡總是能找到適合自己的角落。安安靜靜的婚後生活很快的就展開,賴君天無趣地結了一門不怎樣的婚事。
游玉芳說:「晚上要到學校去開會,晚餐你自己先吃吧!」
賴君天坐在椅子上,才剛解下領結面對著滿桌菜餚。熱騰騰的菜餚是專門請來燒菜的老婦人煮的,味道和顏色都是一百分。他說:「是嗎?真是可惜這些飯菜了。」
游玉芳很有禮貌地笑了,眉頭微縮,感覺到真實的遺憾:「是呀!真的很可惜。」

兩人結婚了幾年,卻從未有游玉芳懷孕的消息。剛開始賴君天還不以為意,想說等彼此的工作都不再如此忙碌時再好好談談,日子久了,賴君天為了沒有孩子這件是煩惱了起來。游老闆那邊的態度也非常曖昧,對於沒有孫子可以抱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游老闆說:「孩子的事,急不得。君天呀!你不也這樣覺得嗎?」
賴君天坐在游老闆的辦公室裡,巨大世界地圖的正下方:「父親說的是。」
游老闆說:「最近您們公司的股價好像又昇了,有沒有想要投資什麼方面的產業計畫?」
賴君天搖搖頭:「我想跟作業系統商結合,讓軟體能掛載在系統裡。對於其他方面的投資,我實在沒有什麼好的主意。」
游老闆那矮胖的身體,笑得像個大音箱:「我想要投資商用網路,你覺得如何?」
賴君天識相地點點頭:「我會全力配合。」

游老闆這樣的態度讓賴君天很不解,除了更加努力行房,他暫時也想不到什麼辦法能夠解決自己的疑惑。他也曾想當面問問游玉芳,卻怎麼樣也開不了口。
某天早餐,穿著整齊的賴君天吃著千篇一律的沙拉蛋,游玉芳則是穿著睡衣面對賴君天坐著。就是沒有必要早起,陪伴即將上班的辛苦丈夫吃早餐是她的工作。
賴君天說:「我們晚上去身體檢查好嗎?」
游玉芳有禮貌地笑著:「你不舒服嗎?」
賴君天說:「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一直都沒有小孩。」
游玉芳點點頭,兩人沉默了下來。


05

司機把車開到門口,賴君天和游玉芳穿戴整齊坐到後座,兩個人無趣、優雅,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和言語,不,是沒有言語。兩個人默默地坐在車哩,窗外的景象一點也不吸引他們。
醫院方面早就預約,他們在地下室下車後就搭上電梯,經過一條掛有名畫仿製品的走廊到達診療室。診療室的規模超過一般的小診所,裡面應有盡有的設備和一個戴著厚重眼鏡的瘦男子。瘦男子推推眼鏡,仔細打量兩人後開口:「請賴先生在貴賓室休息一下。」
賴君天被穿著粉紅色護士服的女子引入一間明亮的房裡,柔軟的暗紅色沙發和美麗的壁布。沙發面對著一台巨大的電視,電視裡的影像毫無真實感地不斷播送著一部年代已久的美國電影。兩人輪流讓厚重眼鏡的瘦男子檢查,檢查的步驟很繁雜,但是結果出爐卻意外的快。
游玉芳檢查完後臉色平靜地對賴君天說:「我晚上還有個會議,我先讓司機載我回去。」
賴君天嚇了一大跳:「妳不留下來等結果嗎?」
游玉芳禮貌地笑了:「不,你再跟我說吧!」
賴君天也回報同樣的笑容:「是嗎?妳先回去吧!」

戴著厚重眼鏡的瘦醫生似乎是許多企業家指定的名醫,獨立在大醫院裡的辦公室、設備和人員在在顯示他的能力。醫生把白色口罩褪至下巴,意外地長的非常英俊,可是看不出來實際年齡:「賴先生,你們夫妻倆都沒有任何異狀,照理講,只要方法正確就能夠生小孩。」
賴君天對於這答案感到滿意,證明之前的猜忌都是自己的胡思亂想,鬆了一口氣。他說:「是嗎?真是謝謝醫生了。」
正當他打算離開座位,醫生開口:「不過,賴太太的血液裡有避孕藥的成分,雖然量不多,但可以確定在她一個月內吃過這類的藥物。」
賴君天離開座位,臉上無趣地一點表情都沒有:「所以呢?」
醫生把口罩戴上,遮蓋住笑容:「所以什麼?」
賴君天接過醫生手上的檢查報告:「謝謝您了。」

停車場裡的司機正倚在門邊抽菸,一看到賴君天就馬上將手中的菸丟在地板上踩熄。賴君天說:「你坐計程車回去,車子我要開。」
司機在那瞬間還以為是自己在地下室抽菸的舉動觸怒了賴君天,急忙說:「董事長,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
賴君天坐上駕駛座,發動汽車:「對了!菸蒂要撿起來才行。這裡可是醫院。」
司機滿臉歉意地說:「是,董事長再見。」
賴君天無趣地開著車,輪胎在PU地板上拖出難聽的聲音。經過幾個閘道才駛入黑夜裡。他的內心有個感覺在沸騰,在手機上撥了一個號碼。電話那頭是當兵的朋友,公司早期的大功臣。公司上市之後朋友就拿了一半的股票離開,現在是影響公司走向的最大股東。賴君天沒有怪罪過這個朋友,但兩人的關係漸漸變淡倒是不爭的事實。所以電話那頭朋友的聲音如此驚訝:「你找我什麼事嗎?」
賴君天的聲音沒有起伏:「我記得你之前幫我調查過交往的女孩子身世背景對吧?」
朋友說:「是呀!那個偵探非常厲害,連本人都不知道的一兩百年前祖先做過的事情都能查出來。」
賴君天:「我現在去找你,你把他找出來。在人多的地方見面。」
朋友是個聰明的人:「J.O.E.Y.酒店見,報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