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撥


天昏地暗的大學聯考終於結束了，怪獸考上了臺大社會繫，同樣的數學滿分。

臺大離家很近，怪獸一直住家裏。於是高中的練團生活依舊不變，四個人依舊天天混在一起，一直混到人人都考上大學。

在臺大椰風吉它社的教員到競選社長，從與女友戀愛到分手，從初試啼音到確定只彈吉它，從投DEMO到樂團簽約，從出單曲到出專輯......高中後的種種大事，都摻雜著陳信宏的身影。

有些事情，刻在他腦子裏，藏在心裏，圈出一個個問號，他找不到答案的問號。

記得初次見面，阿信的純真仗義，阿信的小牙縫，阿信會笑的眉角，為什麼被他耍了，還要珍藏那張之乎者也？

記得溫泉路四巷，桔黃的街燈和炎熱的夏風，為什麼他跟女生告白，自己會衝動得刺傷他的額頭？

記得曬在陽光下的正式相識，窩在床上聊天談地。為什麼躺在他身邊入睡會變得那麼簡單而恬靜？

記得兩人合作完成軋車詞曲創作後，那次瘋狂的軋小綿羊。躺在公園草坪上，摩託車丟一邊。月光映著阿信的雙眼在發光。為什麼這個時候，他想欺身而上，吻他？

記得阿信貼退燒貼的額頭的模樣，燒了三天三夜進急癥室。為什麼每次他宣告戀愛或失戀，病得莫明其妙總是阿信？

為什麼快樂的時候，想與人分享喜悅，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阿信？

為什麼郁悶的時候，只找石頭摸酒杯底？

為什麼把妹的時候，捨阿信而取瑪莎？

答案有時呼之欲出，有時卻沉甸甸的，不容人深想。





直到有一天，阿信興衝衝地跑來，興衝衝地告訴怪獸，他要參與恨流行製作的同誌專輯《擁抱》。

當阿信把張四十三與蕭福德先生的故事娓娓道來時，怪獸突然明白了，有種愛叫禁忌，有種愛叫勇氣，有種愛叫豁出去。

當阿信把《愛情的模樣》，把《擁抱》，把《透露》，把《明白》，把《雌雄同體》彈唱給怪獸聽時。怪獸久久地動彈不得。機械地一味地要阿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阿信不厭其煩的，低著頭，一次又一次彈唱著。從頭到尾專註地把他的歌曲初成品一次又一次地呈現給怪獸。

天亮了...... 弦斷了......音樂和阿信的歌聲也嘎然而止。

阿信抬起了頭，怪獸用灼熱的眼光望著他，他用同樣的灼熱迴望著怪獸。

“怪獸......”阿信的聲音沙啞了。“你覺得怎樣？”

五腑六髒被註視下，翻江倒海般攪動著，有股氣流澎湃得怪獸連呼吸都緩不過來。耳膜裏好像在鼓動著兩個字“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喜歡！......”

“你感覺怎樣？聽不出來嗎？”

很想告訴他，聽到了，聽到了。可是，可是......話到嘴邊，又卡迴喉嚨裏。

瑪莎的突然現身，用他呱譟的嗓音，打破那欲言又止的僵持。

“誒！號外號外！怪獸！阿信！”

瑪莎帶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野臺搖滾祭邀請他們樂團去表縯。

於是，兩人還沒來得及整理好彼此的情緒，剛鬆下緊繃的肩膀，又投入到另一場火熱的表縯準備中。一繫列的排練，訂團名為“五月天”，選團長，鼓手退出，到最後野臺也沒開唱成功。

再之後，投寄DEMO有迴應，新鼓手諺明的加入，最終和滾石簽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一件比一件事情重大。

《擁抱》發行了，怪獸特地去唱片行買了一張，卻一直沒聽過。他的耳朵裏旋律只停留在那晚阿信的自彈自唱中。

很快，五月天第一張專輯也面世了。五人的世界從此也變了天。

那晚的幾欲破繭而出的心情好像錯過了timing，就馬上又迴到了原點，一切撥零重來，在往後忙碌的錄音，出專輯，宣傳，開縯唱會再一次被淡化了。




這一天凌晨，錄音室裏，阿信在錄他的配唱。偶爾趁空檔兩人透過玻璃窗，用麥克風聊有的沒的。

錄到一半時，怪獸突然覺肝髒有種撕裂的疼，他示意阿信暫停。阿信跑過去看他時，他已經捂著肝髒部分，冒著冷汗。送怪獸進醫院時，阿信的手跟聲音一樣，一直在發抖。

人說兵敗如山倒，病發如海翻。昨天還明明是跟阿信打打鬧鬧的怪獸，今天就躺在病床。

這幾天白天阿信去看怪獸的時候，怪獸總處於睡眠狀態，怎麼推也推不醒的樣子。晚上迴去，阿信根本合不上眼。




又一個凌晨時分，醫院獨立病房裏，怪獸在睡夢中略略地轉了個身，躺了幾天，骨頭都快散架了。朦朧中，隱約覺得有人坐病房。他努力睜開眼睛，阿信就呆呆的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的，出了神。頭發有點凌亂，鬢角也沒撫平，眼袋微微地腫起來，泛著黑。

“誒，陳信宏！你幹坐著不說話,一付慘白的樣子，會把活人嚇死的。”

“就是要嚇醒你一付死睡不起的樣子。”

“靠！就許你平時嗜睡，換我睡就不行哦。”

“就是不行！你把我那份都給睡走了。”

“切！你擔心我病情睡不著就直說嘛。”

“沒有你吵我，我阿彌駝彿睡三天三夜。”

你來我往爭了幾句，怪獸突然閉上眼睛，不說話了。空氣原本就從睜開眼看到阿信時的溫暖，一下子又冷了下來。

“誒，你困不困......要不要......一起睡......” 隔了半晌，怪獸拋給阿信一個提議。

“誰要和你睡啊！睡姿那麼惡劣，每次都壓著我。”

“把睡走的，睡迴來啊！真的是，你打呼也影響我病人休息好不好。”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再度鬥嘴，白天一直全身乏力睡得昏昏沉沉的怪獸，總算踫到阿信後，又有點生氣。兩人樂不知疲的，一句比一句大聲音。

“對不起，先生。已經是深夜時分了，請把說話的音量收低。否則探病時間就此終止。”

門外探進來一白衣天使提出勸阻，語氣溫柔卻又不可違抗。

怪獸和阿信互看對方一言，立刻停止口舌之爭。

“溫先生，要多休息，小心你的肝。”

病房門輕輕地被掩上後，留下的是一片沉默。

怪獸瞄了一下捂著嘴的阿信，阿信迴瞪了他一眼。

怪獸被他俏皮的樣子逗樂了。好惡心，自己居然覺得他很可愛。

可是，生病的時候，有這個人在身邊，好像就是有股生命力註入體內，精神為之一振，像磕了藥似的。



沙發軟軟的，很舒服的樣子。阿信把雙腿也縮進了沙發上，調整一個最舒服的姿勢，他有話想說。

“怪獸。”

“嗯？”

“我有個想法，說了，不準生氣。”

“你說。”

“你病好後，我想申請服兵役。”

“......”

“你有沒有在聽。”

“繼續。”

“我們啊，幾個人這些年混在一起，從來沒分開過。很多事情都到了一個極限，體力上的，精神上的，音樂上的，都是。你生病對我來說，是個預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個。”

阿信說的話，確實也說中了自己心底的想法。每次做音樂做到想死的時候，怪獸都會冒出這種想法來。可相處了十年的像家人一樣的死黨，突然要面對離別，怪獸忍不住皺起了眉。確實有點受不了。

“我想，趁當兵兩年，我們幾個分開各自脩煉一下自己，見識見識我們圈子以外的世界。好好沉澱一下，這幾年我們玩音樂的所得。同時，也好好養養身體。你這付臭皮囊，能挨到今天才倒下，真TMD的算是個奇跡了。”

靜靜的聽著阿信的一番話，句句中心坎的。石頭的英國音樂求學夢想，諺明對美國鼓樂的向往。一直因為五月天的集體旅程無止盡地擱淺著。

阿信換了個坐姿，把下巴擱在膝上，口頭上說是趁分開的時間放鬆一下自己，可臉色卻格外凝重。

“可是，我走兩年。然後換你和瑪莎，又走兩年。我們分開前前後後，至少要三四年的時間。”

說到這裏，阿信停頓了兩分鐘。“我們還能一起走多遠？”

時間停在這個問句上，好久好久，誰也迴答不了。

怪獸緩緩地坐直身子，眼神閃著堅定。

“你閉上眼”

“幹嘛？”

“靠，叫你閉，你就閉！”

阿信半信半疑地看了怪獸一眼，怪蓋臉上掛著少有的認真神情。

於是他閉上的眼。

“把手伸出來。”

阿信遞出了他的右手，隨之被一雙溫暖的手緊緊地握住。

長年撥弦的手，起著厚實的繭，磨擦著被緊握的掌心。

“即使是分開，只要你閉上眼，我就在你伸手可觸的地方。”

抬起眼瞼，阿信的眼眶漫開了一層霧氣，身體石化般的靜止，只有眼神在一圈圈的漾著波光，默默地，瞅著怪獸。

幹！他該死的眼波！幹！ 好想吻他！

手隨唸動，下意識的，怪獸猛地用力把阿信扯過來。

阿信一個不備，撞入他懷裏。

撲通！撲通！撲通！兩顆撲通撲通跳動的心髒撞擊著彼此的胸腔。


“靠，困了，睡覺！過來陪我睡！” 怪獸順勢把緊握的手改成箍脖子，把曖昧的姿勢化解掉。

“你又睡喔，養豬啊！”阿信掙扎出來，怒指。

“對啊，就養成你這只豬。沒聽小護士叫我小心肝兒，多休息嗎？”怪獸邊說邊躺下，閉上眼睛，不再理阿信。

阿信撇撇頭，把沙發拉近病床，趴在床邊。

“你真不上來睡？”

“不要，我趴著睡，比較不會打呼。”

“說得也是。你要真上來睡，我這張病床一定會塌掉”

說罷，怪獸忍不住閉著眼睛想像那可笑的畫面。

阿信也沒跟他計較，不吭聲，把頭埋在雙臂上，鬍鬧一頓後，總算有點睡意。

入睡前，怪獸的手悄悄地再度蓋上阿信的手揹。

很暖，嗯，他有一雙很溫暖的手。手揹傳過來一種讓阿信寧神靜氣的溫度。

第二天一早，阿信悠悠地自然醒來時，溫媽媽已經來到病房裏為怪獸張羅早飯了。
那張看了快十年的臉對他笑著，床單下，依然被握著的手。

“感謝上天，讓我在有怪獸的地方睡著。”阿信默默的瞅著怪獸，想。

當瞄到溫媽媽預備好的新鮮豐富的早飯時，他又默默地加多了一句“讓我在有食物的地方醒來，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