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16 13:11:08雨瀟湘

一個名醫《理想的國度》仁心仁術 (白先勇)



吳德朗醫師:「醫學本就是一門處理人生老病死的學問。」

「我治療的是人,而不是心臟。」


我第一次見到吳德朗醫師是在一九八四年,在洛杉磯市巴沙底那附近他的家中,他的家在半山腰的一個莊園,取名為「拉康雅達山莊」(La Canada),四周百年老樹成蔭,是個幽靜的所在,與山下洛杉磯高速公路上車水馬龍紅塵滾滾形成強烈對比。那次相會是因為老同學歐陽子跟她幾個孩子到洛杉磯來住在吳德朗醫師家,我去接歐陽子全家到環球影城去參觀,因此結識了吳醫師。原來歐陽子與吳德朗是姻親,她的妹妹洪悠紀醫師就是吳太太。我在大學時常去歐陽子家,見過悠紀的。人與人見面就是緣份。我相信醫生與病人之間更存在一種微妙的「醫緣」。就是那次見面後,沒想到日後吳德朗醫師竟成為我旅居台灣時的主治醫師,而且我其他三位住在台北的兄弟都成為了吳醫師的病人,一直蒙他照顧。吳德朗醫師是心臟科權威,名滿天下,而且是位日理萬機的忙人,因為他身任長庚醫院的大總管酖酖決策委員會的主委。我們幾位兄弟在他百忙中還能受到他的治療,真是福氣。

長庚醫學院是他的「心血結晶」也是他醫學理想的實踐

事實上我在洛杉磯見到吳德朗醫師那次,正處於他一生中重要的轉捩點。他在南加州大學醫學院擔任心臟科正教授,那時他還未到四十歲。南加大的醫學院在美國相當有名,一個年輕中國人能擔任醫科正教授,學術成就必有過人之處。原來吳德朗醫師在心臟電理學方面早已揚名國際,發表過數篇重要論文,所以南加大才破格聘請,當時他的太太洪悠紀在洛杉磯極負盛名的「希望之城」(City of Hope)醫療中心任職,兩人在美國高薪高職,過的應該是優渥生活。但吳德朗醫師卻毅然放棄了他在美國的優職,回到台灣,應台塑董事長王永慶之邀,創辦長庚醫學院(後改為長庚大學)。吳德朗醫師暱稱長庚醫學院是他的「心血結晶」(Brain Child),這所異軍突起的醫學院,的確是他一手打造成功的,可以說是他醫學理想的實踐。近年來長庚大學在教學研究評定往往名列前茅,可見當初建校時的理念正確根基扎實,才有日後茁長的可能。年初我應邀到長庚大學作了一場介紹崑曲《牡丹亭》的演講,我直覺感到,長庚大學很多地方與美國一些大學相似。事實上,把美國的醫療行政制度引進台灣的醫療系統一直是吳德朗醫師的願景。美國醫療系統的優點在於講求效率,尊重病人權利,當然,醫生臨床訓練也是比較嚴格的。其實吳德朗早有返回台灣、服務家鄉的抱負了。一九七八年長庚醫院成立不久,吳醫師曾應邀返台在長庚工作過一段時間,有一件事情特別促使他要回來投身於台灣醫療系統的改革。有一次吳醫師的母親患病住進醫院,因為沒有送禮,當時的總住院醫生竟要將吳醫師母親趕出病房。吳醫師感受頗深,身為醫生,自己的母親生病卻無法得到應有的照顧,台灣的醫療系統的確需要改革。吳德朗醫師回到台灣服務於長庚醫院一直擢升到決策主委的高位,又創辦了校譽日隆的長庚醫學院,懸壺濟世的理想,應該大部分已經達到了,但這絕非一條一蹴而至的捷徑,抵達他「理想的國度」,須經千山萬水,多少個人的努力,超人的意志力,以及各種機遇的湊合,才成就了這樣一位才德並修的心臟科名醫、醫療行政的領袖人物。讀吳德朗醫師的回憶錄《理想的國度》,就如同讀一則典型的「台灣成功故事」,對年輕讀者,尤其有勵志作用。

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安定力量立刻帶給病人信心與希望

吳德朗醫師來自彰化鄉下一個叫做十三甲的小村莊。父親原為小學教師,後來當上副鄉長,是小康之家,但二二八事件時,父親受到牽連,曾逃亡一年半,吳家頓時陷入困境,最困苦的時候,吃過蕃薯簽飯。幸虧祖母堅強,撐住全家。祖母出身書香世家,祖先六、七代均為名醫,自己愛好品茗賦詩而且精通醫術,吳德朗自幼受阿嬤薰陶,從小就是個讀書種子,學校成績一向名列前茅。二二八過後,父親雖平安歸來,但卻列入了黑名單,不能再任教書公職,只有回家耕田,成了農夫。吳家又從地主變成了自耕農,家境每況愈下。這又是一則台灣的悲情故事。但吳德朗卻能從家道中落的艱難環境中一路奮揚向上,考上台灣學生最羨慕的台大醫學院,但昂貴的學費卻是靠家中父母養豬換來的錢。吳德朗自己分析他致力學醫是因為家學淵源世代為醫的影響,而且台灣人的傳統觀念下,醫生行業,社會地位崇高。我記得早年台灣,有些家庭子弟考上台大醫學院,親友還會登報致賀的。吳德朗當年大概也曾替家裡爭來不少面子。

成為一代名醫,除了精湛的醫術外,人格修養都是決定因素。我跟我的幾位兄弟都有同感,每次給吳醫師看完病回來,就好像服下一顆定心丸,病去掉一半。吳醫師給人的感覺是性格爽朗豁達,談吐風趣幽默,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安定力量立刻帶給病人信心與希望。他這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我想從他的自述可以找到答案。

他深切了解「人」的問題,不僅是人體的毛病

吳德朗醫師在學生時代除了勤讀醫學之外,同時也開始培養文學音樂的興趣,他廣讀中外文學作品,由《水滸》、《紅樓》讀到存在主義的沙特、卡繆,由海明威、史坦貝克一直唸到台灣的鄉土文學,連我與歐陽子幾個人創辦的《現代文學》他也看過。當然,在那個精神分析盛行的年代,他也曾涉獵過佛洛伊德的幾本經典之作。他甚至於認為一個好醫師,不管是甚麼科,也應該是一位好精神科醫師才對。因為精神分析可以幫助醫師與病人講話溝通的技巧。音樂,尤其是西方古典音樂是他的終身愛好,他對音樂不止於欣賞,而且還研究樂理樂譜,他在芝加哥行醫時期,他是著名的芝加哥交響樂團忠實聽眾。此外,他還是一個影迷,每星期看一次電影,中外名片都看光了。我想吳德朗醫師深厚的人文素養,以及他對生命、生活的熱愛(他是個美食家,而且精於品酒),都是使他成為現代「儒醫」的基本條件:使他深切了解「人」的問題,而不僅是人體的毛病。

醫學教育一直是吳德朗醫師《理想的國度》中重要的領域。他創辦長庚醫學院之前,曾在台北醫學院、中國醫藥學院教學,在後者長達二十年,桃李滿天下,吳醫師的教學理念醫術醫德並重。他不僅要求學生在醫理上受嚴格訓練,更注重教導學生人格的修養和做人的道理。大概他認為,只精於醫術,並不足真正成為一個好醫生。他認為「醫學是研究『生老病死』的學問。」這個看似平常的道理,其實就是概括了人生最大最深的一門學問。醫院本來就是一個「生死場」,「生老病死」都是醫師每日必須面對的人生課題。我常常在想,要當一名「好」醫生,需要多麼堅強的理性、勇氣,同時又要懷有多深的慈悲與哀矜之心,來扶助病人經歷生死大關,尤其是心臟科醫師(在美國,心臟病是第一殺手),與死亡的接觸如此頻繁,對生命能不懍然敬畏?所以吳德朗醫師始終諄諄告誡他的學生:「醫師的對象是人,活生生的人。」他又說:「我治療的是人,不是心臟。」我想可以這樣說吧,在吳德朗醫師的教育理念裡,「醫學」其實就是「人學」。「人本主義」是他醫學教育的核心,病人、病人,「病」字下面切莫忘了那個「人」字。

他對待病人,滿懷著宗教式的悲憫

無論教育與行政的事務如何繁忙,吳德朗醫師從來沒有中斷他做為醫師的本職,他在長庚的門診一直是擠得滿滿的。他的另一個重要的醫學理念是:醫師可以從病人身上汲取最寶貴的經驗。吳醫師在他的病人身上,花了最多的心血。他自己年輕時在芝加哥期間患上肺結核,曾休養長達一年,這段經歷使他對病痛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日後使他學會了如何給病人希望,對病人的苦難有感同深受的體認。吳醫師自稱沒有一定的宗教信仰,但他對待他的病人,卻滿懷著宗教式的悲憫。八○年代,他的病人中有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子女遠在美國,老太太心臟衰竭,病得非常嚴重,看過幾個醫生並無起色,後來轉診到吳醫師處,吳醫師悉心替老太太治療,把病情控制良好,又多活了六、七年,最後老太太身體轉弱,中風住院,人已昏迷。吳醫師把老太太的子女們召集前來,解釋給他們聽,他們的母親已沒有生還希望,如果他們同意,決定不再給她拖延生命的治療。吳醫師告訴他們,他做出這個抉擇自己也很痛苦,因為他也跟他們的母親有六、七年情誼了。兩天後,老太太安詳地離去。吳醫師告訴家屬:「對不起,我的能力十分有限……」出乎意外,家屬竟然全體跪下,向吳醫師致謝,令吳醫師深為感動。醫師對末期病人的最後職責,大概就是讓他能安詳地離開人世吧!

二○○○年夏天,我在美國心臟病突發,冠狀脈堵塞,緊急開刀,做了繞道手術。那年秋天我回到台灣去看吳德朗醫師,他替我做了詳細驗查,包括心電圖等,他對我微笑說:「你恢復得很好!」那一次,他竟沒有收費,不知道是否他看到我胸口上那道長長的疤痕,心有不忍,算是對我的一種安慰吧!但我回到台灣,就感到很安全,因為我知道,有一位舉世聞名的心臟科權威在那裡,可以做醫療的靠山。
聯合副刊 http://udn.com/NEWS/READING/X5/2463603.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