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0-17 16:54:07巴克老狼

〔華安少年〕野球記


  大聯盟打得精采,熱血沸騰之餘,不知怎地,老想起那段好久以前在華安街的青澀日子,雖然歲月如克萊門斯快速球般的狂飆而去,但去得再快再猛,總會落在手套裡,留下重重痕跡。

  少年時期正逢臺灣少棒揚威世界的風光盛世,棒球是所有少年的全民運動,街頭巷尾公園空地,總是充滿野孩子狂熱的身影。我那時雖瘦小兼有點營養不良,卻也瘋棒球,住松山時沒幾個朋友,只得和老哥躲在家後門窄窄防火巷裡玩球。球棒是從建築工地撿來的木棍,手套是用報紙折成的,有時運氣好、找到空水泥袋,還能擁有個豪華的厚牛皮紙袋手套,接起速球來砰然有聲,好聽,手也不那麼疼。

  球比較麻煩,普通那種軟球不趁我們兄弟味口,接球沒有「碰」、「碰」聲就讓人覺得不夠威風,揮棒時不會震得虎口發麻,球感很不結實。但家裡生活本不充裕,自然不可能滿足我們兄弟要求,買顆昂貴的「脫普」紅線球給我們玩,所以我們兄弟只得自力救濟、自行設法。

  人要是鴻運當頭,躲都躲不掉,就有那麼一天在公園獨自玩耍,有票年紀較大約國中生的在玩棒球,大概裡頭有家境不錯的,他們不但有實心木棒、手套,還玩脫普球。遠遠的,聽到球入手套碰的一聲的結實感,球棒擊到球時還發出「ㄎㄡ」的一聲天籟,這些聲響都敲到我這窮孩子心坎裡,敲得心都碎了。

  突然,有個大胖棒子一揮,那顆「脫普」像知曉我的哀傷似的,以一種優美的弧線遠遠朝我飛來,落入身旁不遠樹叢裡。他們的外野手很快趕來找球,那堆樹叢不但濃密,而且滿佈荊刺,如果不是親眼見到落點,實在難以發現。其他人也來幫忙找,忙了一陣,有人抬頭問我有沒看見球在哪裡?

  義無反顧地,我搖了頭。

  等球賽結束,天暗了,人散了,我鑽進樹叢,雖然手腳臉上多了好幾道血痕,可是懷抱著「脫普」,我興奮得渾身發燙,燙得血液在身體裡不住地滾動、跳躍。

  這顆「脫普」,我們兄弟只肯在防火巷裡玩,捨不得帶出去給其他野孩子欣賞,怕他們玩壞了它、弄丟了它,當然,也怕那票國中生來找麻煩。

  「脫普」魅力無窮、威力驚人,我們打斷好幾根撿來的木棍,接破無數手套,但也讓我練就了低肩側頭的上飄球,和四分之三側肩下壓直球兩種球路,打擊威力也越來越強。後來每次和我那票野朋友打軟球,「ㄏㄢ」十球,至少有六球是飛出公園的全壘打,雖然那是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園,但這種成績,在當地已經是強打者的風範了,那種風光、那份快感,那個跑壘時享受眾人欽羨目光與歡呼的快樂,至今還令我飄飄然。

  國中搬到華安街,更是如魚得水。那票野孩子本來有一兩個臭屁的,自以為有牛皮手套和漂亮的木棒就以為了不起,等我加入以後,他們才曉得,原來棒球不是有好看的球具就可以臭屁的,投球要又直又準,腳程要快,揮棒要猛,那才叫玩球。

  華安街沒公園,打球都在街上打,等稻子收割後,才移師到剛整過地的田裡頭開打。田地夠大,比較像正式的棒球場,不像街道短短的,臂力強的隨便一揮,就會把球打到人家的陽臺、打破玻璃;而且泥地可以滑壘,不像在柏油路面會受傷,所以田地最受我們歡迎,在田裡的打球紀錄也才會被正式承認。

  我的田地生涯紀錄,是兩年擊出十八支全壘打,其他那些不入流的野孩子全部加起來也不過才三支,由此可見我這個紀錄何等傲人,威名之盛,不但在華安街如雷灌耳,連隔壁的華陰街也都知道我這號人物在。

  有那麼一天,隔壁華陰街派人送來戰帖,說要跟我們比一場球。我早就看華陰街那票不順眼,沒有像樣的投手,打擊群都弱不禁風的模樣,可是打起球來卻愛亂吼亂叫,屌得二五八萬似的。太清楚他們的實力,自認我們華安街絕不可能輸,所以不但接下戰帖,而且還賭汽水兩箱、補手手套一個。

  因為那幾天下雨,田地泥濘、不便作戰,所以比賽場地選在一個開闊的汽車教練場,當天,我們華安街出動七八台腳踏車,浩浩蕩蕩開拔到賽場。那天午后烏雲沉垂,像隨時會來場午後雷陣雨似的,氣壓雖低,但難減熱血男兒豪情,我們摩拳擦掌,巴不得快快上場、痛宰對手。

  華陰街那票死孩子也來了,但卻有點不對勁,裡頭有個瘦高傢伙,很眼生,而且年紀看來不小,一問之下,它奶奶的竟然是個高一生。

  雙方馬上吵起來,我們最高年級是國二,最小的因為好手不多,所以還拉小五的來湊數,他們都是國中生不說,竟然還找個高一的傭兵來,天底下哪有這麼不講江湖規矩的。

  吵鬧一陣,最後因為那傢伙確實是華陰街的人,不是外地傭兵,再加上禁不起他們一再搬出「沒種」、「怕輸」字眼的嘲弄,我們就不跟他們這些小人計較,雙方湊足九副手套後,依約開打。

  那些華陰幫有多少斤兩,本來都在我的算計中,沒想到我們一念之仁,真的中了暗算。對方由那個高一生主投,他個子高我們至少半個頭,球速快得嚇嚇叫,最重要的,他會下墜球,球投來時本來高高的在頭部附近,等要進本壘板時急速下墜到膝蓋處,角度極大、刁鑽犀利。

  別說其他的土包子,連我都沒見識過這種球路,打了兩個人被三振後,我們馬上有人提出抗議,說不可以投下墜球,這樣不公平。雙方人馬於是又在本壘附近唇槍舌劍起來,我們振振有詞,說讓高中生來打已經很讓他們了,怎麼還可以投下墜球?這次,任他們怎麼嘲笑,我們也不肯讓步,後來他們終於自認理虧,答應不投下墜球,球賽才得以繼續。

  換我上場,對方馬上有人跑去跟那個高一生竊竊私語,我知道是在講我的可怕,於是我揮揮棒、暖暖身,得意的等著。

  第一球是快速直球,猛力一揮,界外。那高中生有點詫意,大概不信我能擊中他的球,其實,我也怕,他的球實在又快又重,我的手已經麻了。

  但我是何等人物,華安街的精神指標,怎麼能未戰先餒,兩個壞球之後,逮到一個正中直球,猛力一揮,那球死四十五度角往中間方向,遠遠,遠遠的,飛得遠遠的,他們野手死命往後跑,但球在距離他們一大段的地方落下。華安街爆起一片響,華陰街那票個個面如死灰、垂頭喪氣,我英雄般慢慢跑壘回來,在本壘板重重一踏。

  紛爭又來了。

  華陰街那票實在很不入流,他們竟然說雙方沒有講全壘打線在哪裡,所以我剛才那支不能算全壘打,只能上二壘。我們氣瘋了,哪裡來的野蠻人,從頭到尾講這種瘋狗話,雙方吵得幾乎就要開幹。最後是我衡量大局,不跟他們計較,重新說定全壘打線,我乖乖上二壘,下一棒卻遭三振,真肉腳。

  或許是受到剛才事件的影響,我的投球內容開始不太理想,壞球偏多,最重要的是他們很賤、沒種,都想等保送、卻不敢出棒打我的球,再加上我們那票防守時失誤連連,該接殺的高飛球卻會漏接砸中腦袋,接到球傳一壘卻傳到路旁大水溝等,害我失掉許多分數。

  雖然他們故意把全壘打線定得很遠,後來我還是照樣幹出兩支全壘打,打得他們心服口服的,看我跑壘時,屁也不敢再放一聲。可惜我們失誤太多,所以到九局下半二人出局時,我們還輸一分。

  兩出局,輪到我打擊,追平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了,我們很緊張,對方也很緊張,聚在投手板上面一陣鬼扯,面容憂愁地討論該怎麼對付我。

  我咧,幹啦!

  第一球投出,我就「策」出來了,他們竟然耍賤招,對我採取敬遠四壞球的保送戰術,就好像昨天大都會保送馬怪爾那樣。

  碰上這種賤招,再強悍的打者如我也都束手無策,在三壞球之後,我甚至氣得跳過去打那個高中生投出的壞球,發洩我的不滿跟不屑,結果他還是臉皮厚得跟什麼似的,乾脆投大暴投,讓我連打壞球都不行的保送上一壘。

  一肚子火,加上心知下一棒絕對會被三振,所以我打算自力救濟,盜盜盜連兩盜,從一壘狂奔上二壘,再從二壘旋風似的盜上三壘,那些沒品的傢伙只能眼睜睜的看我盜壘,都傻眼了,卻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揮棒落空,球數從一好兩壞成為兩好兩壞,看來要靠隊友揮出安打、讓我回壘得分是沒指望了,再次揮棒落空的話,球賽就結束了。

  我越想越不甘心,我們華安街怎麼能輸呢?心急之下,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在那高中生抬腳投球的同時,我拔腿就跑。

  「盜本壘!」

  對,這就是我的念頭,這票土包子一輩子都想不到、看不到的戰術!

  我幾乎是和球同時到達本壘,我還把褲子滑破了。

  全場啞雀無聲,他們都還反應不過來,我已經高興得在本壘大吼大叫,後來隊友才踴上來大聲歡呼。

  又吵開來了,對方說沒有盜本壘的規矩,棒球比賽不能盜本壘的。我馬上提出反證,說我們中華少棒隊有一場在威廉波特的比賽就有盜本壘得分的記錄,所以可以盜本壘。

  他們又說還是不能算,因為他們的捕手不知道規則,所以才沒有觸殺我。又說,我們的打擊者擋住了捕手,讓捕手看不到我,所以是妨礙守備,得分不算。

  我們最後不甘不願的屈服了,他們個子高、年級高、道理多,我們都是很老實的,於是屈服了。我回三壘,剛才那球不算,還是兩好兩壞。

  最後一球投出,我想再盜一次本壘,但沒用了,我們的打者揮了個空棒,球賽結束,我們輸了。

  天空終於下起雷陣雨,雨滴跟豆子一樣大。

  踏著腳踏車,淚滴跟雨滴一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