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很多人不一樣，乘火車，我喜歡坐反方向的位子……很久之後我才悟到：那是由於對離去之前的人和地方的不捨吧！……火車，從來都是交織著會面的欣喜和離別的悲傷的。火車駛向的前方必然會到來，何必急著看呢？卻是上一刻的景物，頃刻間就要消失了，留戀的再看一眼吧！
                                                 窗外飛逝的人生/李黎

       傍晚時分，乘坐藍色區間列車，凝視窗玻璃上眉心微蹙的倒影與窗外飛逝的風景，頃刻間浮現了一種看望過往的心情……

       從小，我便難以忍受巴士振動與燃油氣味，因此赴北部求學的歲月，和火車有了親密的連結。當同學們討論著如何歡度週末時，我常拎著行囊，獨自搭上擁擠的南下列車。行經數個大站，嘈雜聲隨下車的大批旅客散去，車廂旋即陷入一片靜默凝止的時空：窗外無聲流動著寂寥單調的山景，或荒涼凋敝的海岸，偶有嬰孩啼哭、鄰座鼾聲和查票員的腳步聲。在這樣的氛圍中恍惚入夢，於站名廣播聲中悠然醒轉時，明白離家路途依然遙遠，只能再度偏頭睡去。那奇異的狀態，彷彿乘坐幽冥列車，駛入一座沒有盡頭的隧道，像極了初抵陌生城市時的飄忽茫然。

       隨著火車南來北往，晃晃悠悠擺盪幾個寒暑，我循著人生軌道，畢業、戀愛、工作、結婚，過慣了把日子填滿的城市生活，除了歲末年節，搭火車的次數便零星可數。直至初生的孩子託在娘家，我和火車才像久別的戀人般，恢復往日密切的連繫。每逢假日，天露微光，我準時跳上首班南下的莒光號，倚靠窗邊，腦中浮起小寶貝開懷、哭泣或扁嘴的臉蛋，於是工作的、晨起的、旅途的疲憊，都在酸甜的思念中，輕輕融化。

       這些年，新興的高速鐵路快速平穩，成為我交通的新寵；搭乘長途火車，百無聊賴的時光，逐漸在記憶中模糊、淡去了。只是透過高鐵列車侷限的窗景，還來不及醞釀一個夢，目的地已然在望……

       湧入車廂的通勤學子如海浪般的喧嘩聲，將我逸出的思緒收回；如今，火車的任務，僅剩接駁我一小段高鐵未能完成的返鄉路程。金黃暮色裡，列車跨入小鎮邊境，灰藍色的山脈、青蔥的田野、高低錯落的建築物，漸次映入眼簾。我想起那隻被時間與寂寞禁錮的焦躁靈魂，總在這一刻立即回到清明安定的位置，因為她知道，待火車靠站，在公共電話前按下那串倒背如流的密碼，父親就會騎著摩托車出現在街道那頭；而凌亂廚房的餐桌上，已擺滿她最愛吃的菜餚。

       細細感受車行的顛簸與轟隆隆的聲響，遙想那段火車為我串起南北兩端，溫暖與孤寂的光景。那是對家人的牽繫、對青春的追憶，對稚子的思念，以及永遠永遠的，鄉愁。

火車帶來了甜蜜的期盼和相聚，卻也將同樣的東西帶走。/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