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子_中下
北野對流行性出血熱異常狂熱,因而特別重視負責研究病毒的笠原班,其後數年陸續將田中與田部兩位中佐偽裝成滿州國的傳書使送入蘇聯,有意在蘇聯境內進行細菌戰。
然而不管北野將七三一帶往何方,對於丸太與英和都只是刀山與火海的差別罷了。
狂喜的大約只有菊池。他和石井的關係並非不好,他擔任一八五五部隊長期間,石井也是一八五五部隊的技術指導,但他一直不是石井的心腹,石井向來用人為親,除了軍中的親友外,他對第二部部長太田澄與第四部部長川島清,甚至是在二哥剛男之下的筱塚,都比對菊池更加信任。
菊池心中的忿恨可想而知,但現在他的機會來了,北野帶來權力洗牌的契機。
因此菊池盡力投北野嗜好,大大重用笠原班,並按北野命令,指派翻譯官翻譯記錄西伯利亞森林內能傳播腦炎的壁虱的文件。
可惜北野對於權力鬥爭並沒有石井來得積極,石井又在七三一已久,想短時間拔除石井的影響幾乎辦不到,何況京大派正值警覺,不可能放任菊池對筱塚下手,加上顧忌筱塚的家世,菊池還無法光明正大地除去筱塚。
但菊池一向有耐心,他總是做好準備靜待時機。
筱塚知道自己暫時出不了事,但他並沒有放鬆,他太了解菊池這個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菊池不看著英和墮落悲慘絕不放棄。
一不小心,就會被啃得屍骨無存。
筱塚冷眼看著被士兵圍在空地中心進行犬賽的瞬。
如果能讓這個人死在場上就好了。
但是英和……
筱塚將視線挪到矮他半個頭的英和臉上。
英和滿心注意場上的瞬華,擔憂都寫在擰緊的眉間。
筱塚碰碰他的手,暗示他表情別這麼明顯,對面的菊池一直在觀察他們。
英和終於也察覺到那絲邪惡又銳利的目光,儘量平靜神情。
犬的比賽開打了,瞬對上的是從前同在抗日團隊裡昔日的戰友,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非常複雜的神色。
成為娛樂日本鬼的犬,比被當成丸太實驗更加屈辱,可是再不願意,也不能讓旁邊的婦孺被活活吊死。
先揮拳的是瞬的對手,他咆哮咒罵,瞬一時反應不過來,側腹結結實實挨了一記重拳倒地。
英和險些驚呼,幸好仍僅記筱塚的提醒。
圍觀的士兵歡騰。
「總有一個人要輸……」昔日戰友深深吸了一口氣,像下定什麼決心,「不要怪我,你不懂實驗的恐怖。」他朝瞬華的臉部再踢上一腳。
瞬用手臂抵擋,借力滑開距離。
趁著周圍吵雜鼓噪,筱塚抓了個角度避開菊池的窺視,淡淡對英和道:
「你不該過來。」
「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我沒有生氣。」
英和低頭。
他當然曉得筱塚不是生氣,而是憂心從不關心犬之賽的自己突然改變態度,會引起菊池的好奇,所以他才為自己的任性道歉。筱塚是為了他才與菊池作對,而無用的自己不僅幫不上忙,甚至替筱塚製造無數麻煩。
連英和都忍不住厭惡起這樣的自己。
以致他在看到瞬華的鞭傷時,完全無法埋怨筱塚,虧欠瞬華的從來都是自己,筱塚沒有任何義務代償,相反,英和深覺積欠筱塚太多,筱塚一直用著自己的方法保護他,若他還以此指責筱塚,實在過分虛偽。
英和只怪自己。
當年他鬆手時,又怎能想到今時今日進退不得的境地。
都是自找的,旁人也不過受他拖累。
犬賽打得一團亂,兩方互吼。
其他人雖然聽不懂,英和卻聽得真切。這十幾年在日本說與聽著日文,偶爾偷偷唸起中文反倒怪腔怪調,話都不太會講,但聽還是行的。
「你的尊嚴呢?竟然甘心當狗!」
「尊嚴能幹什麼?不讓女人小孩被吊死?還是能逃出這裡?反正都要打,我想當贏的不成嗎?」
面對同伴絕望地辯駁,瞬華回答不出來。
拋棄他的哥哥、生死關頭選擇背叛的同伴……
他多年來的怨恨,突然模糊不堪。
瞬苳有什麼錯?他不過是選擇現實的做法罷了……他們都是。
理想這種東西只是鏡花水月,禁不起考驗。
瞬華感覺自己陷入一種自暴自棄的迴圈裡。
在他從背後鎖住同伴的脖子,將同伴壓制在地就要獲勝前,瞬華聽見訕笑雜亂的歡呼聲中,同伴微弱地、哽咽而卑微地祈求。
「把我的脖子扭斷、拜託你……」
瞬華以為自己聽錯。
「我也是這麼對他們的。」同伴閉上眼睛。
他是早幾批被移送七三一的丸太,眼見同伴一個又一個從監房消失,偶爾在半夜,還能隱隱聽見極度痛苦的慘叫,他從來不知道人的叫聲可以扭曲到斷裂。
漫長的等死過程中,精神上的折磨遠比死亡恐怖。
後來他被選為犬,第一場比賽對上的是當地的普通老百姓,他怎麼下的了手,那個人卻狠狠撲過來,只因場邊有那個人的妻兒。
他想死在那個人手裡總比死在日本鬼手裡好,可是嫌賽況一面倒太無聊的日本鬼吊死了那個人的妻兒。
那個人衝出場想救親人,卻被日本兵的人牆擋住,那些人吆喝著,像要他回去比賽,那個人沒有聽從,死在日本鬼的亂刀下。
他不戰而勝。
卻每晚夢見那個人絕望的哭聲。
然後他明白了,場上的仁慈除了害死更多人,根本幫不了誰,所以他殺死往後每一個對手。那是他最後的一點慈悲,即便蒼涼而殘酷。
然後等待著另一個終結他的人。
瞬華看著七三一冰冷的建築、日本鬼興奮嗜血的狂熱、慷慨就義的同伴……暈眩而錯亂。
加入抗日團體的人,幾乎都有赴死的決心,瞬華以為這樣就夠了……卻遠遠不夠!就像只有黑與白的世界。
「我知道了。」
彷彿感覺到瞬華知道什麼,同伴的嘴角微微揚起。
「咔」的清脆響亮骨頭折斷的聲音。
現在起,換瞬華等待那個終結他的人。
英和一顆心放定。
雖然犬賽並不是以殺死對手判定勝負,但被殺死的犬卻不少,只要兩方有共識,一般勝方一定會殺死敗方。石井也不在乎,反正這裡最不缺的就是人。
幾天後的深夜,英和去找筱塚,筱塚剛和石井剛男商量完如何鞏固京大派的勢力,看見英和在他房內,他只是嘆氣。
「你想見『瞬』?」
犬雖不像丸太般被嚴格監控,但犬等同是主人的私有財產,能接觸犬的也只有主人。
「我也清楚菊池在盯著我們,所以才想趁菊池不在這幾天……」
筱塚舉手打斷了英和。
「你就沒想過菊池奉令到蘇聯邊境幾天,他在七三一的眼線照樣會監視我們嗎?」
英和想講些話說服筱塚,卻發現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失望地垂下眼眸。
筱塚實在拿他沒法子。
「我會讓村迫處理,但……」筱塚捏著英和的下顎讓他抬起頭來,「你絕對不可以說出不該說的話,你懂我的意思吧?英和。」
望著筱塚凌厲的神色,英和機械似的點頭。
筱塚的眼神柔和下來。
「他死了你也會死嗎?」
英和花了點時間才弄懂筱塚的意思。
或許自己的確會萌生出死的念頭,但掛懷著雨宮夫婦的自己,真的能確實殺死自己嗎?
儘管搖擺不定,英和還是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說法。
「會。」
「那我死了呢?」
「你為什麼會死?」
面對英和的驚疑,筱塚笑了笑。
「我只是說說而已,沒事的。」他愛憐地吻了一下英和的額頭,「何況菊池還沒死。」
要說英和不曉得筱塚對自己抱持著愛意那是騙人的,但英和還不知道要怎麼回應,他在意筱塚、重視筱塚,卻還稱不上愛。
他抱緊筱塚。
我也是在利用他呢!
英和為筱塚喜歡上自己感到悲哀。
「你在哭嗎?英和。」
「沒有,我沒有在哭。」
筱塚拍拍他的背,像哄小孩似的。
在菊池回來的前一天夜裡,筱塚又用調教的名義將瞬華調到刑房,英和等在那裡,筱塚守在門外監看。
瞬華不認得眼前的人,也難以想像瞬苳可以成為雨宮英和。他警戒地瞪著眼前的人。
「又想幹麼?」他可沒忘記上回被帶到這裡遭到鞭打的事。
「你別……緊張。」英和以生澀的中文說著。
「會中文的日本鬼。」瞬華露出一抹嘲笑。
沒有理會他的嘲諷,英和儘量讓自己看起親切點,雖然那身軍服怎樣也親切不起來。
「你的眼神好噁心。」瞬華非常討厭對方看著自己發亮的眼神。
即使瞬華的態度一點也不友善,英和還是有股近鄉情怯的感覺。
「你……怎麼會……加入抗日組織?」
瞬華瞬間蹦緊面孔。
「想套話!」
「不是!」
英和急忙否認。他不過想知道他們分開後瞬華的生活。
然而不管英和再問什麼,瞬華都不吭半聲,原本就糟的氣氛更是降到冰點。
此時門外忽然有了動靜。
先是急切的腳步聲,接著是人體撞擊到地面的悶響,然後是村迫的聲音。
「對不起,中佐,是我的失誤。」
英和開門查看時,村迫正跪在筱塚面前請罪。
筱塚壓住一名軍官。
英和立刻反應出那一定是菊池的眼線之一。
「快放開我,否則我一定將此事報告菊池少將。」
「放了你,你還不是會說。」筱塚英俊的面容此時陰辣狠絕,「沒辦法了。」
「中佐。」村迫抬頭,「由我來……」
筱塚已經擰斷軍官的頸骨。
「政之!」
英和衝上去想拉住他都來不及,只能和村迫錯愕地看著地上的屍體。
這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含糊過去的事,就算是筱塚也無法脫身,況且還有菊池的興風作浪。
「中佐,由我承擔,本來就是我的錯誤。」村迫磕頭請求。
「不對,是我的錯。」英和對上筱塚的視線,「我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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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筱塚政之和雨宮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