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重度依賴者_下
卓惟方不懂室內裝潢這檔事,但言柏霖的房子的確令他有家的感覺,簡約隨性的灰白色調,配上不曉得什麼木頭鋪成的地板,寬敞明亮,讓人想待下去的地方。
客廳的展示櫃擺滿了火車模型,極為精緻,卓惟方懷疑有些說不準是訂製的精品,言柏霖的確是個標準的火車迷,他沒有騙他。
言柏霖見他在看模型,有點壓抑不住的介紹起來,卓惟方注意到他瞳孔都迸著亮光,和表情一樣,非常燦爛,不太像他平時的模樣。
想到這點,卓惟方不禁嘲笑自己。他又曉得言柏霖平常的模樣了?他對言柏霖的認知,僅止於火車的房間與他的想像。
「唔……你對這沒興趣吧!抱歉。」言柏霖突然意識到失態,止住話題,鬆開自己的領帶,牽著卓惟方往浴室走,「先沖個澡,換身乾淨衣服,穿我的好嗎?」
卓惟方見他翻找衣櫃,不知道是不是神經過敏,老感覺言柏霖好像有一絲緊張。
「來,給你,濕衣服丟旁邊的籃子,我等會拿去洗。」
他接過言柏霖塞來的襯衫與短褲,被推進浴室。
罷了,反正再也不會見面,就順從對方吧!卓惟方心想。
等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房子已充滿暖氣,言柏霖遞給他一杯熱水,「你畏寒,拿著,如果還覺得冷,我把暖氣再開大點。」他包覆著他捧著玻璃杯的雙掌。
卓惟方奇怪地盯視他。
言柏霖對上他的眼神,乍地一笑,「有什麼好奇怪的?你的四肢冷冰冰的,只有做愛的時候才發熱,事後老是縮在棉被裡,有心的話總會留意。」講到這裡嘆了氣,「惟方,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哪?」
「高鐵。」卓惟方想也不想。
言柏霖隔了好半刻才勉強扯出笑,「我去沖澡,吹風機在那,記得把頭髮吹乾。」
卓惟方看他惆然站起來走了,不曉得自己說錯什麼。
手掌讓玻璃杯隔水加熱的暖呼暖呼,周圍也是一片暖和的空氣,和自己在家時被凍得七零八落的慘樣簡直天差地遠,但卓惟方卻隱隱生出恐懼。
他從來沒有人可以依靠,所以他沒學會依靠;他從來沒有得到無償的愛,所以他不懂得愛人;萬物無情,一切皆有價。
言柏霖走出浴室的時候,卓惟方告訴他:「你的手機剛才響了。」
言柏霖看了來電顯示,又看看還是窩在沙發上的卓惟方,竟當著他的面回撥,卓惟方心慌起身,左右張望一下,低著頭縮著肩膀往浴室方向走,情急下還跘了一跤,好在言柏霖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
他何等精明,抓著卓惟方的手,眨眼就猜到怎麼回事,道:「你坐著。」自己走進浴室。
卓惟方僵在原地,「我在……幹麼?」
聽見電話內容又怎樣?對方都不在意,他在意什麼?
言柏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臉色凝重,眉宇間隱約藏著怒氣,瞧見卓惟方時若有所思,倒顯得心事重重。
卓惟方沒問他怎麼了,順從對方是一回事,主動和對方交流是另一回事。
言柏霖一手伸過卓惟方的耳垂,插進髮絲,托著他的後腦。
卓惟方被迫仰起頭。
「本來,很想慢慢來的。」言柏霖垂下眼眸,「就算我問你,你也不會……也說不出口你的心裡話吧?」
幾個呼吸後,卓惟方輕淡緩慢的回答:「我們的世界不同,本來就不該交集。」
言柏霖嘴角一扯,「我們是同樣的人。」語落撤了手臂,話鋒忽轉,「幫我吹頭髮好嗎?」
「嗯。」卓惟方心情複雜地拿起吹風機,應了他的請求。
第一次一起做做愛以外的事情,沒有色情慾望,拿吹風機的手卻發抖的厲害,等到吹乾,卓惟方近乎虛脫。
「想逃、又想靠近?」言柏霖低沉的嗓音幽幽傳來。
卓惟方滑掉了吹風機。
「我第一次見到你,並不在高鐵站。」言柏霖背對卓惟方,用著一種很悠遠的語氣回溯,「那一天冷得不像話,你裏著厚重的外套,顫抖地搓著手,一臉歡欣地站在那,貼著看……」
「別說了。」卓惟方緩慢卻堅定地喝斥,「拜託別再說了……」他六神無主地撿起吹風機。
言柏霖從櫃內拿出耳機,輕柔地罩住他的耳朵,音樂非常大聲,足以隔絕其他聲音。
他看見言柏霖雙唇掀動,說了很久,時而溫笑、時而失落,卓惟方鬼使神差地看出兩句。
「惟方,不要害怕。」
然後言柏霖貼著他的唇,蜻蜒點水般碰了一下,便摘下他的耳機,將他抱在懷裡。
他貼著言柏霖的胸膛,聽見奔騰得奇快的心跳,像要躍出來似的。
「言柏霖,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他發出悶悶的聲音。父母從他身上得到掌控、么弟從他身上得到金錢、周仲理從他身上得到優越。
言柏霖收緊手臂,像要揉碎他似的。
「如果……可以……」他把臉埋進卓惟方的頸項,「再也不要見面了,惟方,如你所願,結束了。」
很久後……「好。」他聽見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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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後,他們未再聯絡,卓惟方仍在努力籌措二十萬,他私接的軟體案難度非常之高,給的天數又短,但報酬非常豐厚,做成了,錢便有著落。
沒有了言柏霖,日子照樣在過,僅有跟自己說:「只要像死人一樣過就好了」的次數變多了。
籌錢期限將屆時,卓惟方再度搭高鐵出差,本輪不到正陷在IT專案的他,但客戶端不知出了什麼鬼問題,沒有一個SE搞得好,公司只得讓實力非常出眾,可不懂巴結交際又逆來順受的卓惟方出馬。
這次回程,卓惟方沒有撿到言柏霖的手機,倒是言柏霖打來了電話,卓惟方任由手機轉進語音,不加理會。
火車眼看要到站了,卓惟方起身自行李架上拿取公事包,列車卻猝不及防急煞,站著的人都跟著趑趄,卓惟方撞了一下前方的椅背後穩住,卻眼尖覷見公事包外部夾層掉出東西,外盒精巧,大小不超過五公分。
他不記得有這個東西。
困惑地撿起打開,金屬光澤的孔雀魚模型,尾鰭非常漂亮的展開,花紋如同蝴蝶的翅膀,彷真度極佳。
這是卓惟方極愛的魚種之一,鮮豔、華麗。
怎麼有這個?
心緒浮動間,他想起言柏霖家中的火車模型,想起了那個晚上,推測許多可能,但他不敢確定,因為他從未和言柏霖聊過他的愛好。
思來想去也不明白,索性先拋諸腦後準備下車,這才驚覺火車自方才就沒再開動,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其他乘客也鼓噪著,前幾節車廂鬧不準已開進月台,這樣關鍵的時刻卡住,著實讓人心急。
折騰了二十來分鐘,總算有了廣播,說是列車出了事故,請乘客們不要擅自下車爾爾的。
眾人只得繼續瞎耗,悶頭等足了近兩個小時,火車總算開動,一路滑進月台。
在滿載的抱怨聲中卓惟方下了車,他看了眼時間,十五點四十六分,確實耽誤很久,好在他是周五出的差,周六回來,原本就休假。
轉了公車回家,又拖了時間,嚴冬天色暗的早,公寓地點差、採光更差,他拉亮客廳的日光燈,稍稍整理一下,便打開那台舊到賣不出去的電視。
倒不是想看什麼,只是需要一點聲音。
再從公事包內拿出孔雀魚模型和手機,猶豫著要不要撥給言柏霖,又怕確定了東西要怎麼還?
思慮再三,一再想起那個晚上的事情,言柏霖說的:「惟方,如你所願,結束了。」
既然要結束,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他按亮了手機螢幕,才發現言柏霖在手機裡留了言。
刪掉吧!
他撥進語音系統,然而他的手始終沒有按下刪除鍵,只是傻怔盯著電視畫面,正在報導他今天搭乘的那班高鐵,即將進站時有人跳軌自殺,導致班次大亂。
播放的留言一直只有雜亂的背景聲,久到彷彿是不小心進入了留言信箱,終於卓惟方聽見熟悉的廣播。
「開往台北的700號北上列車即將進站……」
電視畫面跳躍著鐵軌與警車,記者插入旁白。
「警方從遺留的證件,確認死者身分為知名投資銀行經理『言柏霖』,據了解,該行數名人員涉嫌百億金融犯罪,金管會與檢方暗中追查數月,今早已逮捕相關人士,但仍有兩名嫌犯在逃,不排除因此一原因,造成這起自殺案件……」
這是什麼巧合!
卓惟方從腳底板冷了上來,抖嗦著不敢置信。
言柏霖最後打給他的求救電話,他竟然沒接!
不,不對,言柏霖知道他不會接才打給他的!
他知道。
「我們是同樣的人。」
他終於明白言柏霖說這句話的含意。
那個人其實和他一樣,他們的弱點從不讓人看見,亦不會求救。
言柏霖帶著他回家,讓他侵入領域,和他說的那些話,是用了多大的勇氣!對別人來說,也許只是簡單的傾吐,對他們這種人來說,卻已經把心都刨開了。
但他怎麼回應的?
他的退縮與怯懦,把站在崖邊搖搖欲墜的言柏霖推了下去,親自補上最致命的一刀。
言柏霖是因為他才死的。
「惟方……」他聽見手機裡那男人的聲音。
「嗯……」為什麼要得不到回應後,才願意回應他呢?
「惟方……」
「嗯……」捂在面容上的手,濕成一片。
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真希望你能愛我。」火車進站的轟隆聲響,留言中斷。
是最後的話了。
連心都炸裂,再怎麼慟哭都撫平不了痛。
「言柏霖……」他抽咽綣縮著身軀,「你早就得到了。」
關於孔雀魚的來歷,關於言柏霖第一次見到他的地方,關於言柏霖這個人……這所有的答案,卓惟方再也沒有機會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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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言柏霖和卓惟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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