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重度依賴者_中
正值晚餐時間,紅磚與壁燈砌出的義大利餐廳坐滿顧客,眾多耳語匯聚出無法辨視的噪音,吵得好幾個晚上沒睡好的卓惟方有點頭疼,可以的話,他並不想來。
「周經理,恭喜恭喜,這個專案搞好,獎金鐵定大豐收,我先敬您。」
「我也要敬周經理一杯,總經理特別指派您負責IT專案,周經理前途看漲啊。」
「你們也說得太誇張了,專案要成功要靠各位幫忙,獎金功勞大家都有份。」
「周經理,您客氣了啦!」
「拜託,你難道不曉得周經理是出了名的有福同享。」
「嘿妹,一接手專案就請我們整個team吃飯,比起那個徐經理大方一千倍。」
耳邊飄來同事間私語談笑,他坐在長桌最邊角埋首吃麵,目光對著如西洋棋盤黑白格交錯的地板放空。
「我們資深的SE(系統工程師)怎麼都不說話?」不知道何時,周經理拉了椅子移駕到他旁邊,其他人的目光也讓他吸引過來,盯得不擅交際的卓惟方頗不自在。
他在這家公司待了九年,既沒有相熟的同事,也沒有樹立敵人,存在感低微的宛如鬼魂,若非餐會主角找他攀談,恐怕還沒人注意邊角坐了個人。
他輕輕放下叉子,端起紅酒杯,「恭喜你,經理。」他說話極慢又穩,少了高音調的興奮激昂,一句恭喜講得感受不出氣氛。
「謝謝。」但周仲理還是開心大笑的和他乾杯。
眾人只當周經理心腸好,對每位下屬都面面俱到,不令人冷落難堪。
卓惟方卻從周仲理眸底捕捉到得逞的快意與傲慢的恥笑。
如果這樣可以滿足對方破碎的自尊或提高人望,卓惟方也覺得無妨,他默默收回視線,餘光卻掃見一抹熟悉的容貌。
對方也看見他了,兩人的目光輕輕一碰,竟同時迅速移開。
卓惟方心頭一陣一陣地跳,胸口驚懼起伏。
這是頭回他在約定的時間外撞上言柏霖,那感覺很像虛擬世界的網友忽然砰聲在現實和你見了面,你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是真真實實存在在這個世界。
他忍不住偷偷打量起現實中的言柏霖,穿著一襲筆挺的西裝,姿態俊朗,舉手投足都自有一股獨特的風範,身旁還圍著幾位精英似的人物。
應該是同事或客戶?還是友人?不都說什麼人交什麼朋友……卓惟方猛地警覺,他不應該打量言柏霖的,更何況是在這個場合,就連在那個房間,交合到最愉悅的時候,他都還嚴守著一絲防線。
大概是突然見到言柏霖太震驚了才會失常。卓惟方得出這個結論,揉揉鼻樑,繼續吃他的麵。
好不容易熬過聚會,大伙各自散場,卓惟方背起沉重的公事包,思考著私接的軟體設計案,踱步到最近的公車站牌。他的機車已經賣了,搬到更偏僻更狹小的舊公寓,從這裡搭公車回去還要再轉上兩班,還不知道趕不趕得上最後的發車時間。
「卓惟方,上車。」銀色賓士慢速跟著他,降下車窗,傳出周仲理的聲音。
卓惟方既沒有停下也沒有加快腳步,依舊低著頭婉拒。
「你趕不上最後一班公車。」周仲理喊道。
卓惟方微怔後霎地明白過來,「你知道我搬家了?」
「對。」這種小事要知道其實不難,對方大方承認,飯局不只為收買人心還兼佈局。
卓惟方把公事包抱緊在胸前,冷冽的夜風吹得他通體發寒,他悶不吭聲低頭又走了。
「卓惟方,上車!」那個人又叫了一次,語氣間夾雜焦慮,過了一會又道:「那天是個意外,我不過和朋友炫耀幾句,有什麼大不了的……卓惟方!」
「卓惟方。」他的背後也傳來叫聲,言柏霖竟跑過來抓住他的胳臂。
「你……」鎮定如卓惟方也咬著舌頭說不出話。
「卓惟方,他是誰?」周仲理質問。
「我人在這,你怎麼不問我?我是他朋友。」言柏霖從容淡定地笑了一下。
周仲理凝睇了他幾秒,換上另一張周經理的臉,狀似友善道:「你忽然跑過來抓住惟方的手,我以為你要找麻煩,態度才會尖銳點,你海涵,我是惟方的同事,想說順路送他回家。」
「我車停旁邊,我送他吧!」言柏霖給了個軟釘子。卓惟方與他相差不過三分鐘前後腳離開餐廳,他原本打算走了,卻見和卓惟方同桌的一個人開車緊追卓惟方,直覺不妙,索性跟在後頭,那個人喊的話斷斷續續飄到他耳內,雖聽不全,但語氣不善肯定有,他才上前阻攔。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周仲理恨得咬牙,又想不出什麼理由趕對方走,名份上朋友比起同事親,他熱心過頭也怕引人側目,但猶不甘心問:「卓惟方,你搭你朋友的車嗎?」
「對。」卓惟方想先打發周仲理再去搭公車。
周仲理心裡罵了幾聲,悻悻然地開車走了。
「謝謝,我搭公車就好。」卓惟方輕輕點了頭,轉身欲走,卻又讓人扳回身體。
「只是送你回家。」言柏霖頓了會,深吸了口氣,「我們的關係不會變的,你不用怕,不過是個地址,我也可以給你我家地址。」
「不!我不想知道!」卓惟方一個激靈。那個火車的房間和言柏霖都不該是現實。
言柏霖大概沒料到卓惟方拒絕的這麼絕決,臉色一陣怪異,最後苦笑道:「送你回家我就走了,以後我們也只會在那個房間見。」
兩邊正僵持不下,老天倒幫了個忙,忽來急雨。
卓惟方畏寒地縮縮肩膀,言柏霖趁勢拉著卓惟方往回跑,將他塞進副駕駛座,開了暖氣,雨勢實在太大,兩個人縱然跑得極快,還是淋濕不少。
「怎麼走?」言柏霖問。
卓惟方本來還想下車,但眼看雨勢兇猛,若言柏霖跟來怕是要淋雨,只得作罷,想著就在巷口下,勉強還能維持誰也不踏入誰的領域,便給言柏霖指路。
除了必要的對話,一路上車裡都極為安靜,只有雨刷來回擺動的輕微聲響。
卓惟方想起那時也是這樣,他初次和言柏霖上床的那天,同樣的雨天,同樣的周仲理給的機會。
旁人並不知曉他與周仲理曾是學長弟的關係,還兩次追求過他。
第一次在學生時代,當時的周仲理可不像現在這般圓融,長得好、家世好、受人歡迎,難免傲氣,也不知道喜歡他哪點,死纏爛打,好在他不久即畢業,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第二次,是周仲理被挖角進他所在的公司,成為他的同事開始。
周仲理第一句對他說的話是:「對不起。」出社會磨練些年,才懂得年少時太過自負,鮮少顧及他人感受。
他那時以為周仲理成熟了,而事後周仲理的表現也的確像個成熟的大人,隨和圓融,以致後來他面對言柏霖時,也會懷疑言柏霖的體貼是否也是一種偽裝。
他們本也相安無事,直到老家打來要錢,連本帶利近四十萬的賭債,他加班兼差累到急性肝炎住院,老家仍不時打來關心籌款進度,甚至責罵他漏接電話,那個時候唯一來看他的人只有周仲理,不時的探望與晚餐,卻未有從前的威逼壓迫,讓他既惶恐又拒絕不了。
父母溺愛么弟,他討不得父母歡心,很小的時候就體會到什麼叫六親緣淺,國中畢業便半工半讀,負責自己的學費和開銷,之後還得拿錢幫著收拾弟弟闖的禍,然後是整個家庭的開銷,他很倦、很累,但很清楚無人可依靠,開始的不滿與忿恨也慢慢讓絕望消蝕了,從此僅有沉默。
他之後回想,那時想死的自己或許有一絲絲依賴著周仲理,所以他讓周仲理進了自己的家。
出院後的第八天,周仲理買了一個裝著水草與海葵的水族箱,和一條繽紛的小丑魚,還有一個蛋糕送他。
「祝你生日快樂……」周仲理唱著,「學長、惟方,我記得你很喜歡魚,現在還是嗎?我好怕送錯禮。」
他抱著水族箱,一個字也不敢說,因為他曉得他的聲音帶著哽咽。
他確實喜歡魚,尤其是繽紛多彩的魚種,但當他開始為么弟償還賭債時,他就了解養魚的嗜好也是一種奢侈,他沒有任何一分錢可做娛樂。
小丑魚時常在海葵的觸手間穿梭,怡然自得,他每每餵牠吃周仲理買的海水魚飼料時,會不由自主打從心底露出笑容。
然而老家來的電話還是不斷,但他因為住院的耽擱,即使賣車也湊不足四十萬,么弟因此被剁了左手掌,當然錢還是要還的。
大概是怕急了,總躲在父母背後的么弟不顧傷連日北上,親自來和他討錢,卻讓在場的周仲理轟了出去。
周仲理跟他說:「不要姑息養奸。」
他覺得內心有什麼在翻騰著,像是他的忍讓與付出終於有人看見。
當晚他留下周仲理吃飯,買菜回來時發現大門沒關好,猜想可能是心思雜亂一時不察,也就少了開鎖的聲音,導致正在講手機的周仲理沒有留意他。
「還不和我想的一樣,多關心體貼就突破他的心防了,還得多謝他有個爛弟弟,幫我加分不少,什麼?哈哈哈,到底愛不愛他?普普通通,主要還是要證明我把的到他,拜託,我要的從來沒拿不到手的,媽的,當年被他拒絕,我的面子都丟光了,這筆帳鐵定要討的,哪時候上他?上了再告訴你,他應該快回來了,我要掛了。」
他靜靜站在紗門外,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沉靜的笑了
周仲理回身看見他時,神色驚疑不定。
他進到屋內,擱好手上的袋子。
「你……哪時候回來的?」周仲理吞了口水試探問道。
他只是不輕不重地開口:「你走吧!」
「不是說要請我吃飯嗎?惟方。」
還要演嗎?
「那吃完飯後,你就走吧。」
「那當然,難道還過夜?」周仲理虛笑道。
他搖了搖頭,「不要再來了。」
「你聽到了?」周仲理沉了臉。
他沒有回答,走向廚房,卻讓周仲理扯了回來,瞪著。
「既然你聽到了,我也沒必要再裝下去。」一瞬間,周仲理便回復成他印象中強勢霸道的模樣,周仲理從沒改變,只是成長了,懂得虛偽和做戲。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周仲理突然大吼。
什麼眼神?
「算了,反正也等於把到你了,只差上你這個步驟。」周仲理把他壓在牆上,不由分說吻了上來。
他掙扎著閃躲,周仲理壓上前幾次都得不了手,肢體也更加暴力,朝他揮了好幾拳,他左支右絀,挨了幾下,兩個人在客廳拉扯跌撞,「鏗鏘」、「筐瑯」的聲響接連不斷,他終於還是讓周仲理壓在長椅上硬是插入,滅頂的激痛,他忍受不了咬破嘴唇叫了出來。
「你是叫爽的嗎?」周仲理重重壓在他的背上頂入,就著鮮血的潤滑加快抽動。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不知道周仲理究竟做了多久,他痛到暈過去幾次,又痛醒幾次,等到周仲理終於洩在他體內,他已經顫抖的沒辦法說話。
逞完獸慾的周仲理清醒多了,看見他的慘狀竟然從他身上跌下去,也不知道是震驚自己強暴另一個男人,還是害怕這件事會毀了他的前途。
「你……你如果想讓人知道這種丟臉事,你就去告我沒關係。」也只能薄弱地威脅著。
他只覺得有點好笑,雖然這樣不合時宜,但他真的就只覺得好笑。
「卓惟方……你……」周仲理「你」了半天還是沒講出下文,倉惶地穿回衣服逃離現場。
他攤在那,重重吸幾口氣,試圖減輕後庭的劇痛,喘了好半天,才顫巍巍地爬起來,望著狼藉的客廳,地板沒有一處是乾淨的,所有能砸壞的東西大約都砸壞了。
他艱難地蹲下去,從破碎的魚缸碎片中捧起那尾小丑魚,魚已經死了,濕冷地攤在他手掌心。
隔天他在公司撞見周仲理時,對方一如無事般和他打了招呼,他淡定地點頭回應。
只要像個死人般過生活就沒事了,很簡單。
唯一煩人的是,周仲理行事反覆,私下一會嘲諷一會痴纏,也不知想怎樣,人都讓他上了,還有什麼不滿意嗎?
「暖氣要開大點嗎?」言柏霖見他搓著手臂,輕聲問道。
卓惟方回了回神,搖搖頭,突然一股衝動想問言柏霖:「當初為什麼要和他再見面?難道就因為兩個人喝醉酒搞了一夜情?」
「怎麼了?」言柏霖見他一副有話想說的表情。
「沒事。」卓惟方靠著椅背,看著車外的雨幕。
在拆穿周仲理的真面目前,卓惟方搭高鐵出過一次差,回程在車站撿到了言柏霖的手機,言柏霖要請他吃飯答謝,留了他的電話,他本想留了也無妨,不接就罷了,何況大多人都只是說說而已,無需放在心上。
然而言柏霖真的打來了,就在他讓周仲理強上的幾天後,正常狀況下卓惟方不會答應,可那時卓惟方只覺得非常疲累,累到什麼都無所謂。
他和言柏霖約了吃飯,會喝到爛醉是個意外,他只是心不在焉,忘了斟酌酒量,腦海盡浮現少了水族箱的電視櫃,還有老家催命怒罵的電話。
記不清楚怎麼和言柏霖上旅館開房間,怎麼做的愛,只記得昏沉在車上時,窗外下著很大的雨,雨刷搖啊搖。
之後,肉體上就糾纏不休了,也忘記是誰先再約誰,卓惟方只覺得除了性愛上毫無交流的關係,彷彿遊走另一個虛幻的世界,非常輕鬆。
這樣就好,維持這樣就好。
至於言柏霖怎麼想的,他不知道,也不想問。
「直走?右轉?」面對兩條巷口,言柏霖踩下煞車。
「這樣就可以了,謝謝。」卓惟方解開安全帶,打算下車。
言柏霖按住他,又把安全帶扣回去,「雨很大,送你到門口,在哪裡?」
卓惟方默不作聲,考慮著什麼,後頭已經有來車對他們按喇叭。
「右轉,第二條巷子再右轉一次,漆藍色鐵窗的那棟公寓就是了。」他回答。
言柏霖照他說的開,卻在轉進第二條巷子後開到底轉出去。
卓惟方倒也沒有驚慌失措,溫聲道:「過頭了。」
「我知道。」言柏霖皺了眉,「剛才開車追著你的人,熄了火停在巷弄路邊。」
卓惟方回想一下,實在不確定有沒有這回事。
「我做金融的,對數字很敏感,我記得他的車牌。」言柏霖非常肯定。
卓惟方聽他這麼說,下意識回過頭去看,身後沒有車跟過來。
「黑玻璃看不見我們的人,他又不認得我的車,不會跟來的,現在要去哪?」言柏霖單手輕輕轉正他的頭。
其實卓惟方也不怕,周仲理還能把他怎麼樣?再強暴他一次?
但他深知言柏霖絕對不會放他下車,索性隨了言柏霖,但要去哪?旅館的話他身上的錢不夠,說些怪地方言柏霖大概也不會答應,讓人頭疼。
「你不說話的話,那就找個地方一起過夜吧?」言柏霖問他。
「好。」卓惟方猜想言柏霖可能「性致」來了,又要去那間火車的房間做上整晚。
但卓惟方最後卻到了言柏霖他家。
根本完全違背不介入對方領域的心證了。
只能結束了。卓惟方在他的手被言柏霖牽住時,默默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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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言柏霖和卓惟方
因字數爆多,只好拆成中下兩集,下集12/16日放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