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花 / 一棵烏心石樹的故事
你聽過年菜、年貨，但你聽過年花嗎？
在農曆春節前後開花的植物不少，但它們的花期通常比較長，就很容易和春節撞在一起，成為過年應景的花卉。
它很不同，它只在過年前後開花，花期也很短，比較自然和鄉土，所以我們就多給它一個俗名叫「年花」吧！這樣我們就很容易記得它的花期了。
它的心材紅褐帶黑，又堅硬如石，人們叫它烏心石。
它的花期常和人類的農曆春節正好碰在一起，但說是正好，裡面的學問可不小。想要達到這種大略的準確度可不容易啊！人們有日曆，它們是植物，可沒有日曆ㄟ！
所以它們平常都要很用心去觀察季節的變化，也要很用心去體會氣候的改變，要學會聽風，也要學會聽氣流……沒有儀器幫忙，卻還是要把自己訓練成一個很厲害的氣象學家，也要把自己變成一本很精準的日曆，要確定掌握春天已經來到人間的訊息！要很有把握，才能選在春節前後開花！而農曆又是三年一閏，竟然沒有打亂它的準確度，難道它也懂得三年要一閏？看起來它的日曆好像不比人類的日曆差哦？
很多認識它的人，也不一定看過它的花，因為它的花期很短，只要幾天不注意，就已經花開花謝了。
那時，或許人們就會發現地上有著許多細細小小的白色花瓣，但如果附近的樹很多，只憑那些細細小小的花瓣，就很難認出那是它的花了。而且，風稍微大一點，就差不多全吹光了……
通常在地上看到它的落花時，它的樹上也沒留下幾朵花了。樹上整朵的花，也很小，它的樹很高，從地上看它的花朵，也不一定看得到。
昆蟲卻知道！每年只要它開始開花，就會有一些蜜蜂、金龜子、天牛和蝴蝶等各種昆蟲飛過來，有的來吸花蜜，有的來採花粉。
2
在它小時候，大約七八十年前吧？那時還是日據時代，大部份的木材行情都很好，尤其是高級木材。
它就是這種很倒楣的倒楣鬼，被人類當作高級木材，常常就有許多人到處找它們，如果找到，又覺得夠粗了，就會把它們砍下來，再把它們的屍體肢解，做成高級的砧板，用來切菜切肉，或做成高級的家具和建材了。
還好！七八十年來，都還沒有人發現到它。它生長在一個小山路的路邊，旁邊都是其他樹木，它的葉子又小又少，也長得蠻高的，一般人不是很容易看到它，認出它的。
但這不幸的一天終於還是來臨了，那一年的大年初五，它落花滿地，小小的白色花瓣舖満一地，一般登山客不一定會注意到，但卻被一個日本的植物官員發現到了，那一天，他正在沿途調查和紀錄每棵植物，看到它的落花，就到處找它，後來找到它了，他很高興的拍拍它的樹幹：「哈哈哈！這裡竟然還有一棵這麼高級的樹啊！但－－現在還太小，再過幾年，等到腰圍夠粗了，就可以砍了，賣個好價錢了！」他用布尺在它身上量東量西的，再拿出筆，一筆筆很仔細的紀錄下來。
它雖然聽不懂，但卻可以感覺得到，好像被宣判死期了！只是不知道是那一年？「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事！這下子死定了！」它想著、難過著，那個人走了以後，它難過得很久很久……
那種不能逃跑、只能乖乖等死的滋味很難受！超難受的……
它整整難過了一整年，隔年春節，大年初一，當早上的陽光照到它身上時，它突然覺得很舒服，它伸伸懶腰想著：「唉！活著的感覺真好！」它開始把許多含苞待放的花朵一一打開，當花朵越開越多時，它突然覺得自己好美！好美！
它終於想通了：「它開花、它結果、它的種子經過鳥類和松鼠的幫忙，已經在很多地方發芽，長出更多樹了！而且，它現在還活著！活著的感覺真好！以後的事，以後再煩惱吧！」心情一好轉，它就聞到它自己身上的濃濃花香味了，感覺到比往年更芬芳許多，有許多蜜蜂、金龜子和蝴蝶都飛過來吸蜜和採花粉，牠們好像也都很驚訝的發現到：「好怪哦！這棵樹的花蜜和花粉都比別棵樹多，也特別香甜ㄟ！」
它高興得想哈哈大笑，身上的百枝千條都在輕輕抖動，數萬片葉子都想要迎風拍手。
3
第二天，大年初二，早上的陽光照到它身上時，它覺得更舒服，伸伸懶腰，突然想到，太陽天天送飯來給它吃，七十多年來，很難算出共有多少個日子啊？它竟然都沒跟他說過一聲謝謝，好差勁哦！
它趕快設法輕輕擺動它全身的百枝千條萬葉，一起向太陽深深一鞠躬，心裡想著：「謝謝你！太陽公公！天天送飯來給我吃！」就算風雨中看不到太陽，光線也暗多了，但也夠它拿出「碗筷」、啟動一些光合作用來吃點「飯」了！
可是！它才快樂一天而已，不幸的事又來到它身上了，十點多，竟然又有一個日本的植物官員看到它了，還竟然厲害到一眼就認出它！他走到它身邊，拍拍它的樹幹，哈哈大笑……
它心往下一沉，這個官員笑得那麼樂！難道心更狠？馬上就要把它砍了不成……
它突然發現：他一隻腳有點跛，它心裡不禁罵出一句：死跛子！
嗚……想到這裡，它忍不住想哭了，全身的百枝千條萬葉都在顫抖……
突然！那個人竟然知道它的感覺似的？很訝異的抬頭看它，東看看，西看看，竟然還跟它說話：「別怕啦！我是森丑之助！」
它聽不懂，卻很納悶：這個人好像知道它在害怕，是怎麼知道的？
天啊！接著－－那個人！竟然抱著它的樹幹！緊緊的抱著！天啊！七十幾年來它－－第一次被擁抱ㄟ！被一個和它異類的人類所擁抱！
被異類擁抱？好像應該會感覺噁心才對！但當時的感覺卻很好！
唉！被緊緊擁抱的感覺真好！
它全身的千枝百條萬葉都顫抖得更厲害了……
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快樂哦！好幸福哦……它已經知道：這個人不會害它了！
這次，他又好像知道了？他笑了，跟它說：「不要客氣啦！我們是好朋友！」
附近正好來了二個泰雅族的年輕人，一看到森丑之助，就很興奮的用泰雅族話叫他「好朋友Mori！」他也用泰雅族話跟他們聊天，聊了老半天。
其中一個說：「聽說你只發一年多的時間，就把台灣各族的語言都弄通了！」
他說：「嗯！我很喜歡你們原住民的語言啊！而且我的工作大多在山上，常常都要用到，我負責採集各種植物標本的。」
另一個年青人說：「你真是大膽ㄟ！現在每個日本人上山都要有很多個警察保護，你卻連武器都沒帶，就一個人到處趴趴走，現在平地人都當山上是鬼魅所在的地方，誰也不敢隨便上山，你真是有夠大膽！而且各族的語言又那麼好，怪不得各族的原住民都叫你『台灣蕃社總頭目』！不論你到那個山上，都有當地的原住民爭相走告：『好朋友Mori來了！好朋友Mori來了！』很多人都會翻山越嶺去看你ㄟ！今天能夠遇到你真是很幸運！聽說有很多的台灣植物都是你第一個發現和採集標本的！」
它聽不懂，但它很清楚的感覺到：原住民同胞都很喜歡他。
4
好多年以後，日本人被趕走了，換來一批大陸人，但那些都跟它無關，它覺得最棒的，應該是那個壞日本人的記錄好像都沒被人發現到，因為一直都沒有人來看它或量它了！那它就可以繼續人不知鬼不覺的好好活下去了，想到這裡，它樂得想大笑幾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但都只有枝條和樹葉輕輕的晃動而已。
或許……
或許是那個好日本人、那個原住民和各種植物的好朋友森丑之助幫它把那筆紀錄偷偷塗掉了不成？
只是，從那一次以後，就沒有再看到他來了！還真有點想他ㄟ！好想再讓他好好的擁抱一下說……
或許……他也跟那些日本人一起回去日本了？
有一天，那二個泰雅族人好像事先約好在這邊見面，先後來到它樹下，坐在地上喝著小米酒，神情看起來蠻憂傷的。其中一個比較矮胖的人說：「你有沒有聽說過：多年前我們在這裡遇到過的那個好朋友Mori死了，聽說有一年，他在回日本的船上，跳海自殺了！」
比較高瘦點的那個人說：「對啊！大家都知道啦！都很難過啊！沒想到這個『台灣番通第一人』的好朋友Mori死了！聽說還是為了幫我們原住民的忙，卻得不到他們日本人的諒解，被調回日本去，就在回日本的船上跳海自殺了！」說著說著，幾滴眼淚就掉下地了！
「唉！聽說他的子女也因為他的自殺，而不敢向人提起他了！」說著，喝一大口小米酒下肚，卻也掉下幾滴眼淚了！
它雖然聽不懂，卻也感受到那種悲傷，好像就和那個好日本人有關……
5
又一年的春天又要來了，春節又要到了！它又要開花了！
它在景美仙跡岩的半山腰已經過了一百多年了……
一百多年前，一隻赤腹松鼠把它的種子從附近的一棵樹上帶過來的，那邊有一棵大樹，那是它媽媽，每年它的果實成熟後，就會有許多松鼠會去吃，吃完後就把種子到處丟，其中一個種子就是它。
如果風向對了，它正好在它媽媽的下風處，它就聞得到媽媽的味道：樹幹和樹枝的味道、樹葉的味道、花朵的味道、果實的味道……還有，它還常常聞到媽媽想念它們子女的味道……也聽到每陣風吹過媽媽的聲音……
所以，如果風向變了，它正好在媽媽的上風處，它就會對著風說：媽媽！它好想你！它好愛你！
媽媽一定也可以在風中聽到它的心聲了……
想起它的媽媽，就會想到它身上的許多毛毛蟲也有牠們的媽媽了，牠們都吃它的奶水長大的，就是它的嫩葉。
有一年的春天，有一隻青斑鳳蝶的媽媽從烏來那邊一路飛過來，在它身上產下幾粒卵，牠一路邊飛邊找烏心石，只要看到有嫩葉牠就會產下幾粒卵。牠在加九寮溪那邊看到很大片的樹林都被砍掉，改種烏心石，一次就種好幾萬棵。但都是小苗，剛種不久，也很少嫩葉，牠就沒在那裡產卵。
青斑的寶寶除了會吃它們的嫩葉，也吃跟它們同科的玉蘭花、含笑花的嫩葉，它身邊就有一棵矮小的含笑花，高度和體積都比它小很多，但它的葉子又多又密，它每年養大的青斑寶寶比它多，成功率也比它高很多。像它那樣的葉子又多又密，鳳蝶寶寶就有比較多的地方可以躲避天敵了。
牠們的主要天敵是黃長腳蜂和寄生蜂，黃長腳蜂每天都會出現很多隻，到處搜捕各種毛毛蟲，找到之後，就一口咬斷牠們的頭，牠們緊緊捉住葉子的六隻腳就鬆開了，黃長腳蜂把牠們的頭吃掉了，再把牠們的身體咬回去餵食牠們的幼蜂。
寄生蜂更賊，牠們直接把卵粒產在毛毛蟲的身體中，孵出來的幼蜂就吃毛毛蟲的肉，通常都是幾隻幼蜂把一隻毛毛蟲吃到死了，牠們就在毛毛蟲屍體上結繭，準備變成寄生蜂了。
6
上百年來，從它身邊的小山路走過的人類很多，但認識它的人很少，就那二個日本人而已，而那二個泰雅族人並不認識它，只是記得這個地點而已。
這幾年，它又認識到另一個人類了……
他是一個瘦瘦的中年人，前幾年春節，它開花時，正好被他看到，但它卻不緊張，大概是他的態度讓它放心吧？他只靜靜的看著花，拍幾張相片，他發現它的花時，表情顯得很高興，但不是那種像是發現寶而有點賊的高興！
以後每年春節前後，他有空就會來看它，看它開花了沒？如果還沒，他就會多來好幾趟了。
只要他看到它開花了，就會顯出很高興的樣子，還會靠近來聞聞看，慢慢的，它也喜歡他了。
他也會去看看它身邊的那棵含笑花，去看看那些鳳蝶寶寶，它看得出：他也很喜歡那些鳳蝶寶寶。
他沒有擁抱過它，但他會拍拍它的樹幹，跟它笑笑……
那種感覺也不錯啦！它喜歡……
今年，他又來看它了……
但他突然發現旁邊的一棵樹，有根較接近地面的枝條上露出幾片玫瑰紅的嫩葉，在陽光的照耀下，像嬰兒臉蛋般的美。
他驚呼一聲：「哇！好美！」就靠過來拍了幾張相片。這時有另一個登山客經過，看到他就說：「葛老師！在拍什麼啊？」
「這種嫩葉啊！好美哦！」
「這棵樹是什麼？」
「森氏紅淡比！一種野生的茶樹，名字是紀念森丑之助的！」
「森丑之助是誰啊？」
「他是日本時代的官員，負責調查和採集各種植物標本，台灣很多植物都是他發現的，標本也都是他第一個採集到的，他對台灣的貢獻很大，因為常替台灣和原住民講話，得罪日本當局，就被調離他最心愛的台灣，他就在回日本的船上跳海自殺了！」
「哦……還有這種日本人啊？」
「有啊！日據時代有不少個ㄟ，像鹿野忠雄、鳥居龍藏等等，都很愛台灣，對台灣的研究都很深入、很有貢獻啦！」
它聽不懂，但它感覺旁邊的那棵樹好像跟那個好日本人有點關係，那天黃昏，夕陽的紅光照到那棵樹上的那些玫瑰紅的嫩葉時，就顯得更紅、更美許多了，它恍惚看到那個日本人的身影在夕陽的光照中，慢慢的一拐一拐的走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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