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21 13:52:37阿盛

【得獎作品】路尾人家 ── 賴鈺婷

雞犬相聞的四德路,是村內進入霧峰市區的主要道路。說也奇怪,這條也不算長的路,無巧不巧地被溪水從中截切而過,恰似婦人初懷孕的肚皮,溪面上拱著一座名喚「中正」的水泥橋,偉大地銜接著路頭路尾。

每到夏季,午後雷陣雨轟然而下,閃電霹靂雷聲四起,從天邊洶湧而來的急流在中正橋下滔滔喘著,溪底養鴨養鵝的請來工人慌忙將鴨鵝趕入鐵籠,趁水勢未大,一籠籠往發財車上扛。橋上總是聚集一批批前來探勘水勢的民眾,還有趕著雨大水急前來下桿的釣客。只要滾滾溪水就要淹過溪邊東北角的那塊大石,橋上鼓譟的眾人便像是腳底觸電般拔腿飛奔,然後,路頭路尾大人小孩「淹起來了!淹起來了……」地叫囂著,家家戶戶都忙著搬這搬那的。

我家和所有緊鄰橋邊的路尾人家一樣,因為地勢低窪,每次下雨屋裡沒有不淹水的。只要溪水超過大石,泥水便會從橋和路的銜接處像嘔吐那樣大口大口湧入每家每戶。水來之前,大家拚命的搬、搬、搬;等雨總算停了,溪面漲得高高的,四德路也成了四德溪了,家家戶戶都在努力的通水管,用塑膠掃把挖水溝裡的爛泥,每個大大小小的孩子人手一個奶粉罐蚊香桶比賽撈水,無處通洩的泥巴水往往趕了出去又退了回來,水溝發出嘔嘔嘔的聲音,不知是打著飽嗝還是根本消化不良。水退了之後,大家又拚命的刷、刷、刷。隔天,雨一下,還是要淹的。因此,總的來說,四德路便是不停有人搬搬刷刷的一條路。

這條總是氾濫的小溪,除了不乖之外,還很神經質。於是村民們都被它搞得神經兮兮的。有一次我在黑夜中突然醒來,手臂下的床面居然濕濕黏黏的,我氣呼呼地踢醒身旁的弟弟,怒罵道:「都幾歲了!還尿床!」黑暗中,弟弟哇啦哇啦地哭了起來。我更氣,將頭歪向另一邊,不想理他。歪頭這一瞥,卻瞥到了漂到枕頭邊的蚊香蓋,我嚇得奮命抱起哭泣的弟弟,漆黑中跌跌撞撞,看不到前進的方向。還好媽媽即時趕來,拉著我往樓上跑。上樓後,我才驚訝:剛才怎麼會有蠻力徒手抱著小胖弟弟往上衝的?水來得沒頭沒腦,連電力都給奪了。爸媽心事重重,往返於樓梯口、窗口察看水勢,爺爺奶奶看來又倦又累,我和弟弟東歪西斜打著瞌睡。一家人守著稀微燭光,等天亮。

不是每次夜裡大水都會停電的。有一回我又自睡夢中驚醒,手不小心碰到轉動中的電扇,那種老式的大同電扇,可能是底座泡了水,輕輕一碰,我的手竟然被鐵圈黏住,怎麼甩都甩不開。我慌張極了,還記得弟弟癡呆兒那樣,坐在一旁嘻嘻傻笑著。還好母親發現得快,緊急拔掉插頭。

每當溪水洶湧奔流,總讓我有一種目睹幽靈列車的錯覺:那不知道從何處高速駛來的列車,挾著亂風暴雨的狂傲,轟轟怒吼著。激昂如電光石火的速度,瞬間穿過了時空的裂隙,水、泥、沙、石迸射四散,凌駕在中正橋之上。

因為四德路是要道,橋一淹,路尾這頭的人除了奮命在家趕水,啥事也都別辦了。如果去霧峰街上辦事,遇到淹橋,那就更是有家歸不得的悽慘了。中正橋橫亙在四德路中央,如果只是去路頭或路尾的親戚家串門子,然後遇到淹橋,那更會氣死人!有次鄰童騎著腳踏車到路頭去找他阿嬤,才一會兒功夫,溪水湍急衝上橋面,人車都過不去了。百般無奈的他,萬萬想不到:明明只是三分鐘路程,卻還得寄宿住在阿嬤家啊。

有時放學,走著這條回家唯一的路,來到橋頭竟然就沒路了!一大群穿著雨衣的小學生擠在路的這頭,一窩一窩七嘴八舌踮起腳尖伸長身子探看橋面上唰唰奔流的溪水,高年級的路隊長很有威嚴地喝制大家不可超過那條圍起來的紅線。那是很奇妙的經驗,家就在前方,可是路怎麼就沒了?媽媽就在路的那頭看著我,我也看著她。雨一直下一直下,過不去,沒辦法。

彷彿路尾的孩子都是很耐雨的。路頭有親戚的,往回折返,風雨中走上一段路,獨自去親戚家借住。沒親可依的,友愛、堅強、鎮定,一群群擠踞在路旁騎樓裡躲雨。路尾人家通常會派人或騎著機車或開貨車繞過一二十里路來接孩子。不管是不是自己家的,反正通通上車就是了。

橋被沖斷了,要修建得花上一兩年的功夫。生活上的不便可以忍受,可是孩子的成長不能等:路尾村落一大票學生日日得上學。地方居民向村長陳情,村長特別商請公所協助解決這個難題。

於是,當熟悉的音符在錯落的巷弄中響起,家家戶戶的學生被帶到收垃圾的定點。綠色的垃圾車一停,上頭跳下來兩個蒙著面罩的清潔人員,像是在押解一群會活動的垃圾那樣,用戴著工作手套的雙手拎起垃圾車外一個個引頸企盼的小毛頭。

搭垃圾交通車上學成了人人好奇的大新聞,許多人一早起床等在門外,就是為了看這一幕饒富興味的奇觀。還有人會鼓掌叫好,場面熱鬧,村長親自當起了導護老師,趕赴幾個收垃圾定點目送學生上車,光榮地接受民眾的道謝:這可是四德路上破天荒的一樁德政。

大人們額首稱慶,學生們可不領情。像我一樣的小學生,幾乎天天有人哭得肝腸寸斷,一副上了垃圾車就如被掃地出門的悽慘樣。年紀大一點的國中生,倔倔地甩開清潔人員好心扶持的雙手,似乎恨不得垃圾車立刻拋錨或翻車。要到街上換搭公車的高中生,看起來就成熟了些,他們總是很鄙夷地冷冷看著小鬼耍賴吵鬧,有的索興將耳朵捂起來,埋首背著英文單字。

我常跟爸媽抱怨:哪裡不住,為什麼偏偏要住在路尾呢?垃圾車有夠臭。

父親總說,這年頭有車坐還算好的呢。他那個年代,水一淹過橋面,一二十里路,赤腳沒鞋穿也照走。爺爺那個年代,連橋都沒有,日日涉水過溪走各把鐘頭上學,一遇溪水暴漲,只好睡在學校,用簡陋的五六張桌子並列充當床位。現在的小孩上學不用涉溪水、有鞋穿又有車子坐,可以說是四德路史上最幸福的一代了。

誰願意相信自己是最幸福的一代呢?路尾村落的小孩,心不甘情不願上了垃圾車,脆弱的心靈裡仍住著小小的自尊,在車子停留收人與啟動的瞬間,垃圾小孩沿街展示一種小花小草從石縫中鑽出頭的悲情。偶有老人家聽到音樂聲以為該倒垃圾了,結果垃圾一拋,卻發現一車子學生,頻頻鞠躬道歉說自己老眼昏花。一旁圍觀的人群則爆出誇張的笑聲。當時車上的我,一點也笑不出來,窘迫極了。更窘迫的是,當垃圾車噹噹地到達校門口,大家好奇圍觀車上的同學下車,我真恨不得自己可以飛天遁地躲藏起來。因為怕被笑,怕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下了垃圾車我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往教室飛奔,盡量不提自己住四德路尾。

就那樣過了一個禮拜,幾乎每天都有請病假的衝動。聽說高年級有學生被恥笑,氣不過地跟對方狠狠打了一架,還打贏了。消息傳來,四德路尾的小學生無不鼓掌叫好。校長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覺得事關重大,立刻召集所有學生在操場集合進行宣導。

那是個悶熱無風的午后,白花花的日光照射下來,像是有台瓦斯爐火力全開,烘煎滷烤,大家都快燒焦了。白髮蒼蒼的老校長手持麥克風,要本校路尾來的同學起立。我心想,慘了,好不容易隱藏的秘密就要破功了。心裡有魔鬼和天使在交戰,大滴大滴的汗水沿著額頭臉頰,小瀑布那樣紛流而下,流到背脊卻冰涼得令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克制住一股想立刻跑回家的衝動,我在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的同學中緩緩起身。感覺自己如稻草人一般僵硬乾燥,就快被天空中那台瓦斯爐給點燃了。

當我的耳殼上有火熊熊燒起,四周突然響起一陣掌聲。愛的鼓勵拍得輕快響亮,我在錯愕中回過神來,發現一雙雙帶著仰望崇拜的目光,正從四面八方投射而來。

校長以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緩緩說著:各位小朋友,大家要好好學習他們好學不倦的精神,他們克服千辛萬苦才可以來到學校讀書,千萬不可以瞧不起他們,他們雖然坐垃圾車來上學,但是他們不是垃圾……

此後,路尾的小孩個個成了「刻苦勤學」的模範,處處受到禮遇及尊敬。就連放學在校門口搭垃圾車,都會有許多老師及同學圍觀鼓掌,大方的學生還會在垃圾車上跟大家點頭揮手說再見。

直到溪底河床修築了臨時便橋,那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了,大家這才回復正常作息。當然,雨一來,便橋總是很快地又被淹沒,路尾人家又淹水了。


本文獲 第五屆 台中文學獎 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