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公路北上，進入隧道口之前，右轉一段短短的水泥斜坡道，即到了西靈巖寺，我想其中另有一條貫穿岩壁的祕密通道。

這寺建立在岩石區塊上，後面有著無比堅強的靠山，雖然日夜面對著山風海雨的吹襲與侵蝕，卻仍然穩穩地盤踞在東北海岸的一小角落。與許多的大廟比起來，並不算顯眼，但是因為俯視著海岸線的景觀，於是深廣深藍的洋面與沿岸質地堅強有著多變造形的岩塊，都被收納進了這一間寺廟的視野中。我站在寺前的空地，椅著欄杆鳥瞰底下那一片海域沿伸出去的景，胸間一片開闊雄壯。就在我幾公尺外，地勢便突然由幾乎垂直的懸崖一路落下，往下鋪排延伸，直至接進海平面，這之間是一片鬱鬱蒼蒼，並且間雜著蜿沿的旅遊步道與涼亭，有些步道在林木間隱現著，涼亭且由一片蒼翠樹林拱托著。再往外，繼續散布著濱海地區特有的岩岸地形，有些斷落的岩石尚在海面上浮浮沉沉。我在空地望著那景，一陣風吹了過來，覺得自己已然起身飛翔。

向遠處望，每一輛經由濱海公路北上的車子，慢慢地在海岸線上極為彎曲的道路行進著，在接近隧道口前的幾百公尺，有一較為平直的路段銜接進入隧道，這樣直的路段在濱海公路並不多見，於是所有開車經過這一路段的人，在稍微加快速度上坡的同時，迎面而來的，便是這一間鑲嵌在海邊岩塊�的寺廟，戲劇性地，在進入洞口之前，西靈巖寺的牌子就在眼前快速閃過，開車的人很容易就會錯失右手邊那一小小的路口。隧道�面，燈光雖亮，卻是一片昏黃的景像，完全隔離了天光，若是卡車駛在最前面，其他車輛也只能悶悶地跟在後面。而卡車在隧道�發出的巨大迴響，氣勢就像磐岩劇烈崩落，就算沒有掉落一塊岩石，陣動的耳膜也會讓人有地震的錯覺。

你幾時曾拐個彎到過那寺的？你幾時站到了那寺前，看開闊氣勢的景觀？想出來的吧？你以為你所看到的跟你所講出來的，都會是一樣的嗎？白天�的與黑夜�的一樣嗎？你看到了多少的真實？


站在寺前，我感到幾許涼意。遠處地平線的海與天，界線與顏色都逐漸模糊，有一團明顯暗澹的雲霧，在海面上氳染，飄浮，擴散，天風與海雨在蘊釀。風將霧氣或者是水氣吹向海岸，被山擋住，溼氣便開始散布，山嵐從高突延伸的山頂籠罩下來，像一襲巨大的薄紗幕，捲簾般垂放，幕像綿絮般地柔軟變樣。天色轉為深沉陰暗，吹過來的風似乎也是黑暗的。露天的空地已經濕潤，雨還沒掉下來，但細細的水粒，已經讓我溼了衣襟，眼鏡有些糊了。我回頭看寺，還不打算進入。

濱海路上高高拔起的山頭上，山嵐慢慢地變幻著各種的形狀，清翠的樹木漸漸隱入。雨終於下了，起初只是微小的雨滴，後來雨勢逐漸加大，一粒一粒打在我身上，眼鏡�的景物被打得碎裂模糊，大卡車駛過溼滑的濱海公路，引擎跟水聲攪和成壓迫性的聲響，從對面的山壁傳到這寺�，聲音似乎全部被吸進去了，我感到一股強勁的水氣也隨著流進了寺�，流進了岩壁，地底，海�，雨水海水雲霧連成一氣，自由地進出那洞�。

你說的真只是普通的隧道嗎？還是一條海底通道，入口在那�？是那寺大殿的門嗎？出口呢？你試試看，轉過身，走到殿的側門，拖下你濕了的皮鞋，換穿早放好的輕軟拖鞋，進入殿�，合掌向三聖虔誠叩拜。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南無大勢至菩薩，南無觀世音普薩……，一直念到你忘了外面的海與風。你輕輕走在潔淨的石板上，看到兩邊牆櫃上放滿的經書，想翻嗎？置放於古樸供桌上的引罄及木魚，想敲嗎？懸著的鐘，垂下一條泥繩，想拉嗎？木架上有些老舊的鼓，槌交插擺在旁邊，想打嗎？站立兩旁的天神穿著甲冑，各握琴絃與利劍，一位沉靜肅穆，一位圓睜怒目，有仔細打量嗎？你輕輕踩著腳步，兩手交握在後，吸收沉香的微粒，再前後左右觀望一下，確實沒有看到出家人。你走到牆邊，拿了一塊坐墊，盤起了腿，放鬆腹部的肉肌，吐氣，吹沉沉的香粒，你一手伸近夾克�，抽出那本一直挾在腋下的書，是一本聖經嗎，應該不是。書名跟一本經典的名字有關。你來看書的嗎？怎不到圖書館呢？什麼風把你吹來的？這�有的是東北季風，就快來了，冬天的。現在的風不夠強勁，只能吹落庭前的花與樹葉，你的書本有寫到窗外的雨嗎？雨正打著搭在兩邊走道上的塑膠板，那麼地響，你不覺得煩嗎？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你，這是幹什麼啊。


晚上，我又到了西靈巖，黑暗的大雨潑灑著，我慢慢開著車，小心轉進了水泥斜坡，斜坡上正好有一輛車子，剛停放在空地前的鐵門，車燈還亮著，一位婦人走出來，那婦人撐了一把傘，回頭看著我的車，她一定覺得奇怪，怎會有人在黑雨夜�，跑到這�來。她不知道，其實白天的時候，我已經在殿�面唸了一些咒語，哦，不，好像只看了幾頁書，好像…..。她跑到鐵門前，掏出了一把鑰匙，開了門，又急急跑進車�，將車開進了空地，搬出幾籠竹藍，裝青菜蘿蔔之類的。我在後面觀望，猶豫著是否要跟著開進去，因為旁邊尚有一小鐵門可步行出入，我便決定將車停在斜坡，走了進去。如果她問起的話，我便隨意給個說法，就說開車順道經過，來借用洗手間，然後便可在寺前寺後晃來晃去。不過那婦人並沒問起，就直接進了旁邊的屋子�，我其實是希望她來問我的，也許我會有其他的說法，比如：從小我就被寺�的住持收養，長大後，跟一位經常來此誦經禮佛的女子結緣，而後結伴一起投到滾滾紅塵去了，當時那住持也不攔我，只說都是因緣在說法，就隨緣好去吧。想是他看我塵緣未了，修行的因緣未具足，不想點破我。而我這一走，便是二十年了，現今我是回來探望住持的。這麼說的話，當然是有些傳奇，不過若是在這風雨夜謅出了這樣的故事，那婦人準會把我當個瘋子。我撐著傘，站在屋簷下，雨水一條一條地落，門窗後的佛像拈著花微笑得很，大概知道我在心�編出了這麼個風雨故人的故事吧。終於看到了一位出家人，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沒有說話，沒有問訊，他從大殿走過，直接走進去寮房了，可能彼此都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吧，也許那只是一抹虛幻的影子吧。後來我就一個人站在香爐前，領受西靈巖前的風雨，不知為何，我竟沒有走進殿�避雨，為了堅定信念嗎？唔，好冷。有點奇怪的想法，好像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又被拒絕掛單，就這樣被拒於佛門之外，我動了這個念頭，突然覺得此生的身世竟是如此地飄零而孤單啊。這雨夜有點蒼茫，悽涼。後來雷聲大做，震動山頭，海天連線發射出幾道顫動的閃光，我終於感受到了黑夜�，壯闊撼人的景像。我不再跟佛玩笑了，祂隨意拈朵花就會有閃電，微微笑就會打雷，我向諸佛再拜之後，撐著傘走在疾風暴雨中，進了車子，扭開車燈，離開靈巖。

就這樣嗎？當然，你已經習慣了以白天的眼光來看這世間，但那只是二分之一，你應該要培養出可以看黑暗的眼。你在白天看了一本經典，你想看看黑暗中的經典嗎？你不妨還是開車在濱海的公路找尋一處地點，不管是那�，都可以。有燈沒燈可以，有人沒人也可以，你要練習一個人窺探神秘，聆聽海的呼吸，你才得以享受靜觀的樂趣，一個人在岩石上坐個幾小時，還不想離去，你才算是體會到了一點禪機。你不是喜歡到處遊走嗎，一個人的遊走你很習慣了，那麼獨自向黑夜走去吧，讓自己的身體投入黑海的中心。


轉個方向，換個角度，說說東靈巖。不清楚在那兒嗎？怕你一說，便會說不完。你，恐怕，真的，是會說不完……。

另外一個晚上，沒下雨，我穿過隧道，之後便是極度彎曲的路，可以說是扭曲，經過這段扭曲的路後，終於到了一處漁港，轉彎，搖下車窗，陣陣鹹溼的風味，堤防內並排的漁船在搖晃，這一條路延伸出去就是全部的漁港，漁民的房子沿著這條海路遍布，居家的燈火隨著海岸山脈而起伏。那路只有兩個車身寬，沿線有警示的閃光燈，也許以前有人喝醉後掉下去，或會車時，不小心衝進海底。死魚的味道在空氣中發酵，我的車停在一處漁港安檢站旁，前面的路縮減了，只容一輛車身，一位穿橘紅色制服的軍人或是小兵吧，把帽子戴好理理衣服走了出來，可能以為我是來查他的崗哨勤務，我看起來是有點像軍官之類，不過我也以為他是要來搜我的身，我們互相看了兩眼還是一眼，就不理彼此了，誤會。安檢站的旁邊有一臨海的休息亭，幾個人在烤肉談笑，都打赤膊，皮膚烏黑鬍鬚橫立，眉毛的尾巴肅立起敬，眼神不太友善，我沒有多看他們。路很小，看來我得走進去了，一間小廟，旁有公共電話，我有點想隨便找個電話號碼就撥給某人，不管是誰，是幾年不見的女生也可以，來與我逛這海邊吧。我一路走過去，有些住家旁就有大型的冷凍庫，漁具擺著掛著，還有漁船的方向盤，幾個婦人在門前的空地織補漁網，貓在屋簷下亮著眼，狗在水銀燈下搖著尾，應該是有流口水。我走過去，婦人們只略抬頭，繼續講一些有的沒的，好像有些害羞，其實我也一樣，可是她們長得實在是不好看。一輛黃色計程車停在路邊，司機的頭埋在後車箱�，不知忙著些什麼，拿出一個冰桶放在路上，一枝釣竿擱在肩膀上，然後又把頭埋進車箱�，我從他後面走來，他始終沒注意到。運將老大，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別怪，我想很多人會跟我一樣，有這樣的好奇與衝動，輕輕地走到你的身後，用力地將車箱向下蓋緊，你的釣竿留一截在車外，冰桶裝著你的頭。

一盞水銀燈，踩上幾級石階，有田幾畝，看不清楚到底是種什麼，收割後水面映著天光與雲影，大概是有月亮吧，水銀燈也倒映著，幾個老婦人站在平房前的空地，講完話後正各自要離去，有一個頭髮特白，停下來看我從彎彎的田間小路走來，有些警覺有些怕生，但我並非來是來拜訪她的。我走上田間小路之前，在水銀燈前幾十公尺，有位婦人領著一位少女，在暗朦朦的田間小路移動，我覺得心臟彷彿被那少女踩著走。婦人在前少女在後，手上各挽著一盆衣，細碎笑談，少女的馬尾在暗夜擺動。婦人與少女的身影愈來愈隱入地底，他們走到一座小石橋，橋口邊一條坡道，下了石階，少女的腿、腰，那一盆衣與馬尾，都隱入橋下的流水，我在後面跟隨，平房前那花頭髮的老人仍然監視著我，兩手交握放在身後，雖然看起來很慈祥，卻好像在與我對抗，如此地黑暗。她背後是一大片黑色起伏詭異的山，中間蜿沿一條公路，幾盞鬼一般的黃燈火，大卡車的聲音刷過。那婦人雖是軟弱年老的姿態，卻讓我的腳步猶豫了半秒。雖是半秒，卻如電光石火，半秒也就夠了。我走在橋上，溪水清清潺潺，淅淅瀝瀝，斜斜的石階下，婦人與少女挽起衣袖，各就一塊光滑的石頭，鋪好衣，抹過肥皂，手浸入溪，將水舀起，搓揉後槌洗，衣服一件件浸入溪，扭淨，橋下掛著兩盞長長的日光燈斜照她們的身影，少女的身影纖細柔軟，手指與手臂撥弄水光，而肌膚在水�流動。我看了一眼，她將手中的水，揉入紅色的衣服，但那婦人肥胖的手與身影，卻讓水�的日光燈影暗了一點。兩人蹲著搓洗，身體前後搖晃，露出了一些背脊。半秒也就夠了，我從橋上輕輕地走過，留下一些腳印，但沒有使她們抬頭。半秒也就夠了，我的眼睛繼續探向這夜�的小村落，那白髮的婦人，改變姿態，轉過頭，兩手前後搖擺晃盪，沒事的樣子。她的姿態如此輕鬆，卻仗靠著背後的山勢與籠罩的黑夜給我完全的壓力，以致於時間空間與我的心之間只剩下了半秒鐘的空檔，我只能利用這空檔聽那流動著女人氣味的溪水，包括一個肥胖變形的身影。而那少女青春的馬尾，潔白的手指手臂，以及她手�的水，像我的無聲的腳印一樣，我只能將它們留給了我身後的夜。

過了田畝，石橋，溪水，女人，穿過一小段彎曲的暗路，眼前是許多聚集的燈火，我觀看每一戶的人家，大部份都在客廳�看著連續劇，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我經過。雖然這是漁村，但大部份是水泥樓房，客廳前的供桌與地面，稱得上素淨，桌上的神明與祖先，面對大海，臉上看不出沾上了風霜與鹽。這寂靜的小漁村，看不出來它曾經面對過了多少風暴。我繞過一間屋子的小窗前，偶像歌手的聲音與節奏傳了出來，少男少女坐在電腦前說話，可能正在編輯學校的作業或在網路海�找到了一個小情人，改天他們便約出去旅遊，消失幾天，父母找不到，上了電視，流著鼻涕眼淚，對著照片�抱著小熊的女兒，苦喊拐了女兒的人啊，請把她給還回來吧，啊，老天爺，早知道就不買電腦給女兒。僻靜的漁村�，如斯一台電腦，可以攪亂了一戶漁民的生活，海水滔天，還未曾讓他們如此地驚擾。報紙刊過類似的消息，也許結局是白骨一堆，這險惡的電腦世界啊。我想太多了。那窗前的少女，看到我輕飄飄地走過去，指著我，有點訝異，拉旁邊的女孩一起看著窗外，可能以為我是一個年輕的老師吧，如此的話，便容易投射出她們的幻想。這樣靜的夜，這樣輕的腳步，也許她們幻想著我要去與情人赴約，看那月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同時，落葉的聲音也就觸動她們的心絃，而她們怎知，我竟如此殘忍地把她們想成了幾根敲打鍵盤的冷骨頭。冷啊，我的念頭。夜路走久了，心�竟升起了這樣的鬼想法，我搖搖頭，甩掉月光，寧願自己只是一枚沒有想像力的枯葉吧，單純地飄落，單純地腐化。窗�的少女，是我世故與深沉，我的腳步不堪配合你窗子�跳動的音符，節奏。

那窗子旁邊，一顆結瘤的老榕樹下，擺著幾張破舊的椅子，如果不是考慮到會打擾到她們，或是她們打擾到我，也許我會在那�靜坐一段時間，看那榕樹再結出一顆瘤來。唉，我差點忘了我就在海邊，我應該是繼續向海探索吧。

東靈巖，在那�？

我隱隱約約覺得會走到一處終點，誰要與我同行呢？後來，我坐在一處臨海的木造涼亭，海浪離我只有幾十公尺，後面便是一所建立在風景區的國小，那國小也蓋得像一座小型的公園，地基全是裸露的石岩，圍牆邊有一條石階步道，幾個指示牌立在分叉口，分叉的夜，順著斜坡往上延。我沒往上走，只坐在涼亭�，涼亭便在學校前的空地。這學校雖離海如此地近，但遠高出了海平面，且前面築了一道高高的堤防，堤防內還停了幾輛車子。從亭子看出去，視野仍然廣闊，前面一片蜿沿的海岸線，昏黃的路燈及裝有五彩顏色燈泡的海產店包圍著那海灣，一閃一閃在夜�顯出寂寞的俗麗。我突然覺得有東西觸著我的腳，原來是一隻狗用鼻子在打招呼，另一隻則在旁邊搖尾觀望著，我雙手揉了揉那隻狗的鼻子，又跟牠講了一些笑話，牠張牙舞爪搖著尾巴，調頭跟旁邊的伙伴往那圍牆邊的步道走上去了。狗走了，我又看著海，享受吹來的風。我才發覺學校�傳來陣陣小孩玩鬧的笑聲與歌聲，應該是老師或者是大專學生在帶著他們玩遊戲吧，他們的笑聲是多麼地開朗天真帶勁，聲音投入到這一片寬廣的海天夜色，但絲毫不會多驚起半點的波濤。海風繼續吹我，已經是很涼了，我走出涼亭，躺平在旁邊的木椅上，我將兩手打開成十字，沒有摸到狗濕潤的鼻子，孩子們的笑聲繼續越過堤防，與岸邊的石頭及碎波浪打成一片。我又將手彎曲當枕，那麼多隻小狗在叫，一個個叫過來排隊揉他們的鼻頭，一個個張牙舞爪走上圍牆邊的斜坡道，一個老師在前面領著對伍，幾個在中間及兩邊護衛，一個在最後壓隊，成為一列有點散漫的夜行軍，唱著團體遊戲的曲子。而我是一個堅強獨立的夜行軍，曾經可以在疾風勁雨的海岸線勉力挺進，只要我能夠記得岸上那傳唱的童稚歌謠，就可以靠著意志力繼續前進，雖然那歌聲已經離我愈來愈遠了。

我，在木椅躺平，手腳已覺得冷，我將身子立起，搓揉手掌，拉衣襟，試圖讓血液重新恢復溫度後，發覺海洋配合著我的心臟在呼吸。三百公尺外的海岸線上，海產店的燈仍在閃爍，在這樣的夜�顯得太亮了，星光若是如此接近，會灼傷眼睛。我將眼睛的焦聚調到無盡深度，廣闊的視界收藏了所有悄悄的海浪在水晶體�翻攪，一層一層高高低低，觸動了我的睫毛，彎曲，刺激球體，我覺得眼睛有點酸澀，眼水流出一滴。我輕揉流水的眼睛，糢糊的海面瞬間起了無窮的幻影，就在比眼角膜更邊際的方位，湧動著溫潤的黑潮洋流，衝擊淚腺，泛出了海平面，碎浪揉散了十字星光一道匯進了鼻腔，淹沒了大熊小熊與天鵝，獵人與寶瓶，天秤斜了一邊，其他的星座慢慢掉入海底，有的正浮上天，希臘的神話重新排列，人像動物，動物像植物，植物像鬼的手指或腳趾。黑暗的天上有黑暗的神祉神話或鬼話，海天之間有我黑暗的眼睛。月啊，妳竟如此黯淡不顯眼，但我仍然辨認出右前方尚有一條路，路口設有鐵門，鐵門未關，風吹不動，在等誰進入呢？那路就像是墓地的通道，旁邊橫陳一大片的岩石區，直到視線的終點，繼續延伸，岩石區會是埋我的終點嗎？我可以接受冰涼的木椅，但我要繼續走向終點處的岩石嗎？那巨大的岩石看來像是暗夜�的墓碑。啊，南無南無南無…………。南無南無一塊大岩石，那只是一塊岩石啦，我需要南無所有的岩石。南無南無黯淡的月光，我也不指望今夜會突然射出遍地的滿月，那遍地的月色終究只是虛映在變幻起伏的海面，幻海幻月幻光明，黑夜吞了一切。南無南無已消失在山上的狗兒，我喜歡你溼潤的鼻尖，那點冰涼點醒了我久遠的童心。南無南無墓地入口處的門，我走進去之後，別連門把都消失了，一腳尚未踩進，一腳便已截肢。南無南無我踩在地上的腳步聲，我現正走在海的邊緣，岸邊的海水已經濺濕了我的褲子，隨時可以蹤身將自己埋入海�，或失足跌倒，後腦碰到石頭，我變成一隻腦震盪的呆石鵝。南無南無我一直挾在腋下的一本聖經，唉呀，我又忘了，那可不是聖經，那書我今夜尚未翻動，可我對它是誠心誠意地握在手心�。南無南無所有我曾經看過摸過喜歡與不喜歡的書本，南無南無……，我要跪下來謨拜我的終點，直到我變成一塊無言的聖石。南無啊……。

其實，你不致於如此膽小吧，這樣面對黑暗的情形，你應該有多次經驗了，那麼多的南無，你在裝神弄鬼啊。下雨的夜，你曾走過沒電沒燈的地下道，黑暗的地道�渙漫著臭臭的髒水，有些地方還有深深的窟隆，一腳踩下去，腦門涼了半截，你竟還在地下道�笑出聲，那通道�迴響著詭異的聲音，只給你自己一個人聽，你竟還是向前走，直到走出了地面，你搖搖頭不敢置信，自己怎會是這樣的人。你那時是叫著媽媽而不是南無，忘了嗎？其實，你，還有許多奇怪的舉止沒向你媽媽提過。倒是這次在進入這慘白的地域之前，問了你自己一句：前進嗎？這時你有想到你媽嗎？你的腳步隨即向前，但是確實感到周邊突然降低溫度，你揚眉瞄一下似有若無的月，媽呀。你啊，終於還是挑選了一塊較平滑的石頭，坐在上面。你伸手拂去那塊石頭上的沙，沙並不多，大概風剛剛才撫過。石塊雖然平整，仍有一線突出，你盤腿或散腿總會有點不適，乾脆兩手支撐著，以最散漫的姿態橫陳軀體，但仍留了空間放那一本書，那是護心符。雖然你明知那些字現在是一團模糊，你仍把手心按在它上面，以天上的某神祇為名。好暗好靜，不斷不斷的浪濤聲，國小前的燈離妳五百或五千公尺呢？隨便講都可以，你現在死在這�的話，連鬼也不理你。你不是一直以為那是一本聖經嗎？心誠則靈，聖言也要有聖心來相襯，閉起眼，南無一個阿們吧。據說南無與阿們都居住在無盡藏的光亮�，祂們的頭上都有一個溫柔有力蘊藏大能的圈圈，那發亮的圈圈能夠劃破無始以來的黑暗。你，叩首再拜吧，也許能拜出一點聖光來。

我，終究是坐在一塊墓碑上了，墓碑是一塊聖經？說得什麼話。沒有人，不會有人來的，閉眼傾聽吧，所有的石頭與破碎的浪頭都是我的，誰能與我共享這樣的夜。有些朋友喜歡到海產店吃海鮮，找一家「你會紅」唱卡拉OK跳探戈與華爾滋。想要一群人跟我這樣來夜遊嗎？沒有人會舉手的。要是你們真跟我來了，我就會變得吱吱唔唔的，跟你們講著一些海聽不懂的話，唱一些這些山頭不會唱的歌，小狗也都不會摸過來了。終究，我只能獨享這一灣海岸線的寂寞，我的海夜也只能是我的，就算有人坐在旁邊，我也不想講話的。誰想對看一個在黑夜看海的啞巴？我願意，但，我想很難找到對手，就算有，也難以碰頭。我想，我真的是岩石一般的屬性，想法堅硬。

是嗎？唉。

我，若是點化了你，將你的軀殼留在那塊聖石上，並提昇你飄飛的屬靈，你就會驚嘆自己的經歷有多麼地神奇。來吧，變成一個海防隊的小兵，站在崗亭�先喝一口酒，讓酥麻的眼睛帶點光暈。你占有了制高點，崗亭�架著一枝強力照射燈，外形有點像掃射的機關槍，強度比照鵝巒鼻燈塔�的那一類型。如果近著照，會滾爛你眼�的水晶哦，你別好奇把臉探出去面對那強光，別那麼不要臉，克制一點吧，我知道你內心深處的劣根性。你童年時的把戲差點讓你攪斷了手指，死命呼喊救命啊，才救回來的，所以你不會把手指頭伸到強力燈光前吧，你想讓沿海的漁民與小孩都看見你爛掉的指頭像一根溶化的棒棒糖映照在矗立的山岩嗎？不過，這樣生動的形容，連我都有點動心，手指頭癢癢的。你的注意力總是容意分散，看，那個坐在石頭上的人，如此地從容沉靜，這樣的景像已經是夠感人了，絕對值得賜予他一個奇蹟，你以為那些海啦山啦星啦比他偉岸，更加令人讚嘆嗎？那個獨坐的人，與你這樣一個偷喝酒的小兵之間，有著奇異的距離，美啊，這樣黑又斜的距離。來了，來了，別出聲，你可以再喝一口酒。那兒來了兩個理平頭的少年，一前一後，在那個「聖人」右前方岩塊區的方向。少年的腳步在每一塊石頭之間猶豫著，若沒踩穩，很可能便會扭傷腳踝，於是他們的身子便在石塊間起起伏伏，有時停下來，仔細張望選擇下一塊墊腳石。他們在躍入石塊前，身子有一瞬間停留在空中後，往下墜，兩手自然往外往後張開，恰似一隻張著膀翅的飛鳥。看那兩隻夜行跳躍的青春鳥，身著白色T恤不發一語，向那沉默的聖人靠近，雙方互不驚動，他們的身影愈來愈明顯了，石塊上的人還是在閉目沉思瞑想。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是否應該有所抉擇？你的手邊架著一管強力的機關槍，威力足以打破這海灣方圓一千公尺的黑暗，喝了酒的你，已經壯了膽嗎？或是你將只是任由一切發生，看他們靜靜地錯過？好玩吧，這可以用來檢視驗證一下你的劣根性是否仍然根深蒂固或是已被時間的手拔掉了一些。

意料之外且帶點驚奇，他竟然吹起了口哨，重複三個音，只為了發音而發音，些許的寂寥，些許的放逸，鬆弛。單音發出去之後，可能中途就掉進海�了，沒有機會撞上岩壁，單音雖然弱小，卻也襯出了夜與海的蒼茫無際。也許那三個單調連續的音是奇怪的聯絡暗號，所以基於你戍守崗哨的職責，你抹去嘴角的酒液，啟動那管燈，光束直直貫穿黑暗，像揮舞星際大戰�的死光槍，特大號的，死光的半徑隨著地勢的高低起伏急速縮短延長，被照到的人必死無疑，被照到的船停止搬運走私的香煙啦，香菇啦，船艙�說不定還有好幾個被騙來強迫偷渡，上岸之後還要繳交渡船費用的女子，不知登岸之後將要販賣青春。所以，你扭開燈強力照射，有充份的理由。如果有以上各種類似的狀況，你得要馬上通報，並以死光先照得他們在原地打轉。你左照右照上照下照橫照直照快照慢照，像小學生掃地一樣，橫掃著海灣及沿岸的每一個可供登陸的缺口與灘頭，搜尋可疑的不法情事，如此盡職，但也可能是例行公事，很奇怪，單音一直出現，你卻沒有掃射到異狀，酒暈了你的眼睛與燈束。

我想，沒有人會知道我今晚的心事了，我的心事已經凝固成一座石像。那兩個小子跳到了我的面前，卻絲毫不把我當做一回事，他們真的沒有發覺我的存在嗎？其實當他們的拖鞋卡卡響的時候，我就已經張開了眼睛，他們從岩石那一方慢慢向我接近，兩個模糊不清的白影出現的那一刻，我的確驚訝，心大跳了幾下，考驗著我的……信念。竟有這樣的年輕人，一雙腳與拖鞋就踩在我面前的石頭，然後再跳到另一塊石頭，另一雙腳與拖鞋接著就踩過來，哼都沒哼一聲，兩人手扶著另一塊石頭，就這樣走出了岩塊區。不知他們為何會從黑夜的岩塊區走出來？真是兩位詭異的年輕人，我幾乎與他們面對面。他們走了之後，我輕輕吹了三個輕音的口哨聲，海防隊的燈光馬上就亮起了，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燈光只從我的頭上掃過，我往後山頭一看，那個光移動地有點扭，一直沒有停留在我身上，難道真的把我當成了一塊石頭嗎？海防隊的人與那兩個年輕人看到的一樣嗎，我已經可以成為一塊石頭了嗎？我收拾起散漫的兩腿，開始盤了起來，閉上眼睛，不再理會那一管亂動的光線了。我真的是一塊海邊的大石頭嗎？為了釐清大腿與石頭之間的界限，我必須挑戰自己的……，嗯……信念。於是我以盤腿做為一種澄清意念惕勵心志的代表姿態，堅固而穩定。山頭的月隱在雲後如此的深，大海如此深沉黑冷，而書就放在我的兩腿之間，我想像這書的字將會烙進石頭�，此時就算燈照過來，我也不想再翻閱了，而寧願暝想我拉長的影子投射到海�，與浪一起浮沉。我也將以冷峻的岩石為師，一直到了解了我坐著的這一塊岩石，雖然它並不完全平整。但，我將會是一塊岩石，只有岩石才能了解岩石。

當燈光停止掃射，再也沒有人來挑破黑夜，照射你的書了。你一路走到了這�，想要打破什麼秘密嗎？當初以為的通道在那�？你曾經穿過一條隧道，那還不夠具體嗎？為何要一再在黑夜�走路，藉此來平撫某種搔動不安的情緒嗎？不過，也不需要這樣一直質問的，走在黑夜的海邊需要多少的理由呢？又是一個問題，你的問題已經夠多了，那無非只是為了吹吹海風看看夜景吧，最後卻非得以為自己就是一塊岩石，這是有點固執的結局，好像是為了對抗某種鋪衍出來的情勢，及刻意塑造出來的形式，不管是想像的或者是現實的。其實你也可以是任何東西的映現，所有你走過的看過的，都可成為你心�投射的對像啊。你也曾懷疑自己是什麼樣的形像吧，除了從鏡子�看到自己之外，似乎真的沒有其他機會面對自己的面目了，反而是無數的人看到了你無數的自己，你也無法確定每一個都是一樣的，也許是都不一樣。你在西靈巖之間，也是以這樣的心態在閒晃。也許那兩個自黑夜的岩塊區走出來的白衣少年，就是從一條不可知的秘密通道走出來的，因為秘密，所以他們看不見你，但是你卻清楚感覺到他們，雖然只隔了幾個腳步，那卻是一段永遠也無法測量的距離，且沒有人能夠做見證，甚至連那一管橫行海面上的強力燈束也不能照破你與少年之間的關係，也許這都是因為那一瓶酒精濃度的關係啊。因為酒，使得你與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黑暗又透明的關係，你也才得以在此一獨立的石塊上，堅定且自在啊。

至此，你似乎已經謀得了那一隻黑暗中暗藏的眼睛。有了這黑暗神秘的眼睛後，你希望能夠端坐在黑海之中的大岩石上，沉思，那石取自西靈巖。於是你坐在西靈巖的石塊上，試著演繹東靈巖的某種意義。


本文獲 第六屆 苗栗縣夢花文學獎 散文類 優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