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人名，有些明顯是託寓，如「甄士隱」寓真事隱去之意，如「賈雨村」寓賈語村言之意，作者於第一回即借太虛幻境對聯點明「假作真時真亦假」，其實等於告訴讀者：你認真也好，當假也罷，反正「一把辛酸淚」，由人自去解求其中味。

所以，連主角寶玉，都安排了一個甄一個賈，作者著力描寫賈，果然皆假？想當然未必。

有人依此提說，賈府四春的名字亦有託寓，四春的排行順序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諧音「原應嘆息」。是否作者本意，不確知，但就四人命運稍作探索，「原應嘆息」一說多少有道理。

元春是榮國府賈政長女，被選入皇宮，得寵，大觀園即為她而造，風光是夠風光，唯不能與常人一般享天倫樂，總是有憾。她得了富貴，卻失了壽考，死時年三十一，家人去見她最後一面，「無奈國家制度，只得下來」，走得孤單，料應心有不甘。

迎春是榮國府賈赦庶女，是個「儒小姐」，膽子小、無主見，傭婢往往「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不聽她的話。好好一個千金小姐，卻嫁給惡漢，受盡屈辱，吃穿都缺，動輒挨打挨罵。探春論親時，賈母擔心嫁遠了，王夫人說：「迎姑娘到配得近呢……如今迎姑娘實在比我們三等使喚的ㄚ頭還來不及！」後來迎春大哭一場，痰堵住心口，夫家不肯延醫，真正是冤枉死了。

探春是榮國府賈政庶女，庶出難免受些氣，但她可不好剃頭，誰惹她就沒臉，悍如鳳姐都不敢輕視她，算得上精明幹練，第五十六回寫她興利除弊，條理分名。議聘周家，薛寶釵「只是心裡叫苦：我們家的姑娘就算她是個尖兒，如今又要遠嫁！」可見她受看重。她是四春中最好收場的，遠嫁反而清心，家變後，她回京省親，「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其時寶玉已心迷走失，惜春則作道姑打扮，她勸解眾人，並論及寶玉之事：「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通達識見，令人讚嘆。

惜春是寧國府賈敬之女，與迎春一樣不喜當出頭釘子，個性迷糊又孤僻，因為是四春老么，凡是輪不到她做主。除了妙玉以外，她跟誰都不特別親近，賈母死後，她就動了出家念頭，妙玉遭劫，她橫心定要出家，適巧地藏庵尼姑來賈府，言談一番，她從此「一天一天的不喫飯，只想鉸頭髮」，甚至以死相脅，她很怕落得迎春那般，「放我出家，乾乾淨淨的一輩子，就是疼我了。」終於在妙玉住過的櫳翠庵裡修行，到底看破繁華春夢。

如果說，四人名字中皆有「春」字，寓有春夢一場之意，大概說得過去，而元迎探惜四春，若解意為世人最難勘誤繁華春夢，原就應該歎息，也不至於是擴大誤讀吧。《紅樓夢》結語：「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嘆惜語氣頗明顯。其實，情海渺渺，人海茫茫，世間萬般事，幾人參得透？書裡書外皆然，可不是原應嘆息嗎？


原載《台灣日報》台灣副刊，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收入《千杯千日酒》〈未來書城，二○○三年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