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9 10:41:25阿盛
【文友新作‵】帶著淚光的祝福 — 賴鈺婷
孩子出生以來,她始終是孩子的依靠。而今,把亡兒的後事處理好,讓他好好離開。這是身為母親能給孩子最後的守護、看顧與祝福了。
和姊姊們相約市立殯儀館。我們要去小靈位為小表弟上香。噩耗傳來時是周末晚間,社會新聞來得很快,內容說一年輕機車騎士正午自撞路邊違停小貨車,送醫不治。姊姊傳來網路連結。小表弟是新聞中的騎士。她說,阿姨的兒子車禍過世了。
怎麼會?我一遍遍看著文字報導,看報導內嵌事發當時路口監視器畫面的影片。心裡驚駭困惑,意外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怎麼這麼嚴重?
訊息來得猝不及防,教人不敢置信。阿姨多年來和兒子相依,獨生子是她生命意義的重心,是她心心念念的寄託與盼望。如今孩子驟然離世,她如何能承受老來喪子的痛擊?看著影片中機車撞擊,騎士倒地的瞬間,我的心裡滿是不捨疑問。
不由得想起一些記憶片段。想起我和姊姊的童年,彼時單身未婚的阿姨漂亮又時髦。她在都市上班,相較於住在鄉間,隨母親回到山上外婆家的我們而言,她總是亮晶晶的。穿著打扮、舉手投足,都是電視明星那種,讓人仰頭崇拜的模樣。
我始終記得有次她帶我們姊妹到市區玩,那是我第一次去國立科學博物館。我們在路旁襯著新穎的裝置藝術合照,姊妹們分食日常稀罕的香蕉巧克力聖代。日光油亮甜暖,幸福笑容停佇在沖印出的相紙上,那是阿姨疼愛甥女的印記。
阿姨成家,我和姊姊也忙於升學考試的補習日程。外公過世,外婆搬離山村老宅……,母親和阿姨們情感凝聚力強,縱然各自忙於生活,逢年過節難得共聚一堂,總也是彼此關懷,相互支持。
作為表兄弟姊妹,多年來隨母親返回娘家探望團聚的我們,和阿姨們的孩子,即使相處有限,互動不深,卻也在各自母親的口中聽聞了彼此成長、求學的動態。
年邁的外婆在家中跌倒猝逝,母親罹癌虛弱往返於醫院和住家。我猶記得母親在居家病榻中,記掛著她們姊妹正月初二的聚會。她排行老大,惦念著要備辦一個長姊若母的溫暖年宴,反覆叮囑我們好好準備這樣那樣吃食,清掃這裡,布置那裡。
外婆過世後,她們幾個老姊妹俱是沒有娘家的孤女了。她的孱弱身軀如風中之燭,朝不保夕。大年初二,五姊妹能同聚片刻說說話,傾聽這些日子以來的勞瘁,身體如何衰病疼痛,醫師診治方向、日常調養情況……,那是她們手足之間彼此寬慰、疼惜告解的珍貴時光。
親人在哪裡,家就在那裡。辦完母親的喪事,我和姊姊們各自回到日常生活裡。成為孤女的我們,內心失去了原生家庭的依傍,不自覺複製了媽媽和阿姨們,孤女手足相濡以沫的聚會模式。
一年之中,有時在年節前相約,到寶塔觀音殿祭拜父母先祖神位,在車途往返、焚香等候之際,聊聊各自身心近況;或者相約大年初二姊妹團圓,在大姊住處,姊妹們一起洗菜、撿菜、備料,輪流執鍋鏟、顧爐火、盛盤上菜。在張羅餐食之際,有時說起童年,回憶父母,論時事,也談一年來忙於生計的波折。
然而這一次,事發突然,我在課後匆匆趕赴姊妹之約。我和阿姨已經多年沒見,怎預料得到這回相見,是在小表弟的靈位前。
我還記得幼年時,在外婆家山村參與的那場葬禮。我的青年舅舅,外公家的唯一男丁,在深夜駕車返家途中,意外駛落山崖,殞命於山道崖谷之下。母親姊妹五人,打起精神,以女性的細膩,女兒的溫暖,陪伴勸慰喪子心碎的老父母,慢慢走出遭逢不幸,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
在親族合力治喪的情境中,那是小小年紀的我,第一次理解絕望至極的哭喊,理解喚不回的死別。心裡受到很大的衝擊,此後一生都害怕眼淚,原來死亡是這樣。
死亡是可預備的嗎?再如何預備設想,都削減不了事發一瞬後,面對死生契闊、無窮寂滅的衝擊。看上一輩治理外公、外婆、阿嬤的後事,及至輪到我和姊姊們陪病治喪,幾年間,成為痛失父親、母親的孩子。
父親逝世時,剛過六十一歲生日;母親癌歿時,也才五十九歲。兩人都還不是現代社會定義的老人。
我和姊姊們相守在父母病榻前,偕行護棺於火葬場的火化爐前,看爐門開啟、閉上,想像中爐內轟然一聲,燃起熊熊焰火。現世牽戀病痛都成灰燼,灰燼中仍有愛和遺憾的記憶,在憑弔追念中成為永恆。
肉身易腐,未及老而病亡,已是人間至痛。
我的青年舅舅和小表弟,大好人生正待揮灑。健壯自如的無病之軀,突遭變故不測。年壽戛然而止,天人相隔無期,又是何等大悲之事?
我和姊姊循指標來到靈位區。牆上一幀幀往生者燈箱照片,排列對應著號次、靈位、供品。
這樣的情境,放眼望去,男女老幼面容,背景故事迥異的悼亡。公共空間小桌椅凳,各家守喪者或摺紙蓮花或抄經或伏桌小憩。大堂空間,八方四面,間歇錯落著各家法師的招魂搖鈴聲、誦經聲。
音聲環繞,雜疊對襯,密密羅織為承接這個空間中一切悲厄不幸的聲網。當背景填塞嗡嗡音聲,成為悲傷底蘊的秩序。置身在滿室喪家中,危顫行走於每個情緒破口的深淵之上,我膽小得不敢隨意張望,內心紛亂,難以承受情境氛圍。
阿姨紅著眼眶說,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話音壓得極低,語尾含著哽咽。
該如何安慰一個心碎的母親?輕輕扶握著她瘦削的臂膀,卻聽見她說,阿姨的盼望都沒了。
我強忍住泫然欲泣的衝動,聽她娓娓訴說噩耗前後她如何措手不及、慌亂因應,被時間、緊湊的治喪日程推著走。孩子出生以來,她始終是孩子的依靠。而今,把亡兒的後事處理好,讓他好好離開。這是身為母親能給孩子最後的守護、看顧與祝福了。
離開殯儀館時,夕陽還未落盡,天際卻明晰出現月亮的形影。我在心裡想著阿姨說的話,想著生命中遠行離去的親人。告別是這麼艱難的課題。永恆與消滅,模糊難認,或許也只是一念之間。
福報副刊2024.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