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2 10:01:58阿盛

【文友新作】孤獨的種植者 — 薛好薰

圖◎吳怡欣

ㄇ可以想見自己栽種時的身影,在旁人眼中,應該是安靜的,孤獨的。

他有時觀看影片,片中出現女子戴上草帽,身著自然系的寬敞服裝,拿著長嘴花灑澆水,滿園的春色,人物本身也是另一枝優雅的嬌蕊;有時戴上手套、圍上工作裙,蹲在園子剪下季節的花卉和果實,帶回到屋子瓶插、削切嘗鮮或烹煮,直接省略種植過程的日炙與汗水,將蒔花園藝變成一種閒情逸致。看似孤獨,卻有些仙氣。

而屬於ㄇ的日常種植,雖然也有類似片段,不過服裝和配備改易成家居舊汗衫、澆水的塑膠軟管、儲水桶與勺子等等,僅僅不同的裝扮,突地變成一種勞動或類似苦役。形象似乎影響了本質,滲入鹹味汗水的孤獨,自動降格。ㄇ猜想旁觀者眼中的他,應如是。

但ㄇ認為無所謂。仍是歡快地獨自照看著所有花木。

家人無法理解ㄇ的狂熱,草木無情,有時飄零。在他們眼中經年都是一個樣,幾乎是個仿真植物,連葉子上的水滴都維妙維肖。也不明白栽種除了一袋袋盆土,原來還有水苔、椰纖、樹皮、蛭石、陶粒、木板等介質,簡直像電子遊戲中的角色要踏上征途之前必須購齊武器及寶貝。但又不像遊戲中配備存在於虛擬空間,隨時可以召喚使用,ㄇ購買的園藝資材像那些植物一樣生命盎然、不斷冒長,使得家中本已狹仄的陽台更顯擁擠。於是他對空間的運用開始精算,精算是為了購置更多。又比以往更在意整潔,一片枯葉、掉落的細土,無不清除乾淨,不能讓髒亂環境抵銷所有花草的美顏。唯一沒辦法規範的是植物的長勢,不可能像公園草地及樹籬修剪齊整的造形。

ㄇ知道,家人應該是很無可奈何地放任他耽溺在自己喜歡的遊戲中。每次買回來的植栽,待它適應環境之後,他便忙不迭地拆除,改為上板或水培,從前回收的瓶瓶罐罐一一保留下來,放進一棵棵水培的植物。此外,為了盆栽造形有奇趣,開始收集各種木塊竹筒樹頭,一盆有一盆的風景。孩子不解,另一半也無奈聳肩、兩手一攤,想不起何時開始,綠植已經取代他們的位子,成為ㄇ的最愛,既然不菸不酒不賭,家人遂容忍那總是靜默忙碌、背對著他們的身影。

ㄇ有時覺得自己和日本漫畫《孤獨的美食家》主角是同類人。每則故事總是以兩、三格簡短的獨白或對話,交代耗時卻乏善可陳的工作,被榨乾的井之頭五郎常常感到飢餓,於是,真正的生活滋味便從一個人探索各種食物做為開始與結束。踏進餐館,不管原先如何忐忑、多麼在意周遭食客眼光,一旦開始動筷咀嚼,味覺像被打了聚光燈,其他感官瞬間沒入黑暗,那股充實愉悅足以掩蓋一切。ㄇ也是下班之後回家便直奔他的小園地,一天的序幕彷彿才拉開,獨自飽餐花草秀色。

平日面對無法掌控的工作、事物,以及咄咄話語,需要立即反應時,卻只能訥訥露出尷尬的笑,此際轉身看向靜默的植物,緊繃的神經弦就全部反向地扭鬆開來。葉下的氣孔努力吸附他從外頭帶回的穢濁,補給新鮮的氧分子。早在很久以前,當種植上手之後,察覺它們感知自己的點滴付出,每一片玉綠的葉子、每一朵燦爛花開都是一句真誠而無言的感謝,他得到真實又具體的回饋,不需要揣摩任何人幽微的動作及表情。

井之頭以豐美的食物形成保護罩,屏蔽其他人的眼光,而ㄇ憑恃的是綠葉,所有互生、對生、輪生、叢生的單葉與複葉,層層疊疊,無縫嵌合,將他裹得嚴密,一絲喧囂及眼光都透不進他的思緒。他想,井之頭享用的美食,吞嚥之後便消失殆盡,只剩一張孤獨的口。而眼前的植栽持續茂長,繁殖愈多,將他圈圍其中。看來,他是略勝一籌。但很快他對這種念頭感到好笑,孤獨,是可數的名詞嗎?可以數算出來嗎?

家中只有單一種植者是件好事,彼此不需為喜歡的品類辯解、爭奪尺寸空間。對事物痴狂引起的反應有兩種:一是也跟著探頭進去看看,究竟是怎樣的漩渦將人吸捲進去而無法脫身;另一種是引以為戒,沒被向心力牽引住的,切斷連結便會被離心力拋得更遠。ㄇ慶幸家人屬於後者。

他已忘記是因為孤獨才走上種植的路,找一些不會離棄自己的植物,每天圈圍在自己周遭;還是因為開始種植,不知不覺中,旁人岔到別的路上去了,環顧四周,只剩自己孑然身影,走在小徑。會不會有一天,它不再是一種休閒了,而是生活的全部,像忠誠的老友,陪著蹣跚走到生命的盡頭?

以往栽種者像天體中相距渺遠的星球,彼此各成宇宙,藉著微弱星光標誌自己的所在與別人的位置,只能在相關的展覽會上和交易場所才有機會切磋。如今網路發達,識與不識,熱絡交流,或自行拍攝影片,幫人解惑,過去蓄積已久的話直下三千尺,流量驚人。ㄇ並沒有因為隔著屏幕的保護而話匣大開,艱難的話一樣難以出口。他只是默默潛入各社團、影音頻道,過濾喋喋不休的雜質,找到所需的種植技巧及成果紀錄。這讓ㄇ想起《孤獨的美食家》改編成影集,連播十年,吸引千千萬萬各國觀眾,看著演員筷子往碟盤中一伸一夾,送入嘴中,彷彿把自己的生命也吞進去,一集集堆疊的碗盤、一集集短少的生命。

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觀眾是孤獨者還是美食家?美食在「孤獨」的調味之下,層次繁複,讓人腦中分泌多巴胺產生愉悅幸福感。不同文化、不同年齡層的觀眾,不需要翻譯的味蕾經驗,只需要想像,集體以眼球品嘗井之頭常常點餐重複,過多的食物,和孤獨。ㄇ所搜尋的種植者,在眾多植栽圍繞中,忙碌地示範如何栽種,沒有人自稱或自覺孤獨,觀者也絲毫感受不到。ㄇ想,或許只有自己先孤獨地活,才會那樣地想、那樣地看吧。

孤獨感不僅僅來自在綠意掩映中始終背對家人的身影,而是沒有可以分享的憂喜。ㄇ的綠手指只能在外人間博得欣羨眼光,家人習以為常的四季花開與綠意,總以為澆澆水便能成就的,好像野地裡光靠偶爾的降雨,便有長年不間斷的紫花霍香薊、咸豐草、昭和草般。以至於,當ㄇ必須出門幾日,沒有人可以交託幫忙照料,每個人漫不經心地應承,讓在外的ㄇ一直記掛著。後來上網學了簡易自動滴灌的方式,在補充水枯竭之前回家。再後來,索性裝設自動澆水器,以為萬無一失了。不料卻失靈,陽台大積水,還殃及鄰居,只好撤除。

那一年盛夏回外島老家,數週後歸來,卻見原本蔚然的盆景和植栽,只剩乾焦枯條。家人或忙碌或輕忽,有時隔三兩天澆澆水,後來,這件事彷彿被時光曬褪了,逐漸變淺淡、變無形。畢竟植物不像貓狗會躍上主人的膝要求餵食,它們靜靜等待著,在無人知曉的夏日,等待著,直到失去最後一絲綠意。

ㄇ雖然心中有底,但是看見那種滅絕災難還是像遭受雷擊一般,腦中一片轟然。

他默默收拾了所有乾焦的枯枝和盆土,心中有一部分也乾涸龜裂了。

徹底醒悟:不管生前身後,這都只能是自己的事,連親人都無法交託的孤獨。

自由副刊2024.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