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我們重來過 — 夏靖媛
父親中風,生命跡象穩定後,轉往復建醫院,我貼身照護,暗中觀察除了左腦所影響的右側肢體功能性外,傷及的左腦管轄人體功能區,還有哪些缺失。治療師和我,的確陸續發現父親病後存有各種功能障礙,人體大腦神經密布之精密詳細,使得不只語言、數字、短期記憶,甚至可以說尚未探勘到的細微甚多,比如這與那的錯亂。
轉住復健醫院,在健保規定上有期限,到期之時,我即將父親接往北部,以便就近繼續照護,希望在復健黃金期六個月內,積極輔助恢復他的手腳與腦部思維功能。
每周我們一天到淡水馬偕接受語言治療。平常我會盯緊父親按照當時在復健醫院所習得的手腳復健的日常運動操作,避免再度退化。每日則另外為父親安排功課,一日數學,一日語言,我到書局購買幼兒學字本、數字本。
父親稍記得字怎麼寫,但歪七扭八,筆畫順序雜亂,於是寫出來的字老像蝌蚪;並且對字義亦混亂不清,所以需要報紙上滿滿的字體來幫忙,每天我去便利超商購買《人間福報》,要求父親必須朗讀報紙,但他彷彿害羞,每每遞上報紙,他就一臉為難。因為心急,我倒是忘了他也許自有必要保留的尊嚴。
日常下午,我會坐在籐製的矮椅上,與端坐在沙發的父親距離四十五度角,起初,攤開初階數字本,練習辨識阿拉伯數字單數1到9,父親指著9問,這不是6嗎?我只能乾著急,勉強繼續著,想來,我不是當老師的那塊料,只是讓父親認識完單數就已讓我筋疲力竭;接下來是認識雙數。說是認識,不如說是矯正。父親總是不斷地反駁我,試圖證明他是對的。當數字開始上升到10,20,21,22……28,時常,他會很威嚴地糾正我,但是,他說出來的數字是錯誤的,我便得告訴他,這個數字就是這個數字,並非他所想所說的那個數字,29上去就是30,而非50……於是如此這般久了我開始不耐煩,而父親的壞情緒也被我的壞脾氣逐漸引發。
每周三的語言治療日,是緊繃的我最能感到放鬆的時刻。一開始,語言治療師會輕聲要求父親自我介紹,姓名,出生地,出生年月日,年歲。父親並非每一個問題都能應對,緊張、焦慮的樣子愈發明顯。但語言治療師會溫柔地安撫,並問起,帶你來的人是誰呀?父親低下的頭立刻抬起,回答,我女兒。真好呀,阿伯,你說話其實很順暢,好棒喲!哇,阿伯,你的穿著是你自己搭配的嗎,好會穿衣服耶。我在旁聽見語言治療師這般回應,感覺這如似哄騙了,父親只有「我女兒」這三個字講得清楚而已,不過衣服倒是搭配得出色。語言治療師瞬即向我眨眨眼睛,然後拿出一本圖冊跟父親講明,每周會給一張圖帶回家看圖說故事,寫出來,怎麼寫都可以喔。
這日,數字教學已到加法,但父親彷彿已失去耐性,問道:我為什麼要學這個?我回答,以後出去買東西才能夠分辨給錢與找錢啊。那妳去買就好了。父親威嚴地說。
頓時我覺得委曲,衝進廁所掉眼淚,一個人照顧生病的長輩實在疲憊,我躲在廁所裡想著想著便感到生氣,在心裡說話:當年,我的數學,我的注音、國字,都是祖母又逼又哄地教出來的,從小就不是你帶我,你和媽媽離婚後都沒把我帶在身邊,現在,我傾力要維護你餘生自在安樂的尊嚴,你為什麼還對我那麼兇?……抹乾眼淚,步出廁所,我把學習本都收起,什麼都沒講。
翌日偷了個閒,前往一位長者家拜訪,隨口將委曲抱怨一一提起,豈料,被長者訓誡一頓。我低著頭,想著,我小時候就真的沒有被父親教養過啊,但亦無回嘴,只是心酸。長者似是責備的話語不斷盤旋我的腦海,我想調整態度,卻說服不了自己。
又到語言治療日,語言治療師看到了父親交上的作業,其實是字跡潦草、歪七扭八,且詞不達意,但,治療師竟向父親說有進步,繼續加油喲!父親則咧開嘴笑得很開心。
我該怎麼做呢,我與父親一向疏離,不知是父權的威嚴令我懼怕,抑或我心理有問題,反正就這樣,日常數字與文字教學持續擱置,直到父親有天問,數學不用學了嗎?我才又想起那日長者告訴我的話,不管妳父親從前有沒有教養過妳,他仍舊是妳的父親,妳現在該做的不是計較,而是做妳該做的事。於是,我又取出數字本與學字本,坐在籐製小椅上將其攤開,父親則精神抖擻的樣子。我丟掉所有雜念,模仿著語言治療師的溫柔聲調:「爸,從一認到一百後,我們就要開始學九九乘法表喔!我相信喜愛數學的你一定能夠很快、很好地學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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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言萬語
濃縮一句
謝謝老師
萬言千語
一字概括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