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爬山 — 黃春美
圖/古國萱
三十幾年前帶孩子初上仁山石階步道,一路喘吁吁,汗水直流,漬得眼睛發辣,走走停停,喝水休息吹風,心想,下次還是走另一入口的公務車步道吧。「下次」就是三年後學校的文康活動。但是,海拔約三百公尺,山路不到一點五公里,一路緩坡,我照樣上氣接不住下氣,不斷問起到底還要走多久,簡直是隻飼料雞。
年輕,從未憂心體內那顆幫浦不耐操,健康也從不是日常生活話題,直到步入初老,血壓不正常,賀爾蒙失調,盜汗心悸失眠,坐著打呵欠,躺著睡不著,醫生囑咐每天要運動半小時以上以提高免疫力,傍晚快走一段時間後,身體仍不時當機,醫生改口說半小時不夠,要增加到一小時,這規勸有如香菸包裝盒上的警告圖示,加上身邊長輩陸續以病體示現,於是,我再次回到仁山。
有段時間,我清晨六點不到就去走仁山公務車道。某日上山遇到幾位下山的熟識山友,好奇問起幾點上山。約莫四點,且已爬完第二趟。這麼早啊,天未光不怕踩到「草繩」?這哪算早,那個誰誰誰說半夜睡不著,每天三點就舉手電筒過來,除了颱風天放假,風、雨、無、阻。我由衷佩服他們起床不拖泥帶水,上山,像走到客廳廚房那般自然,卻也納悶半夜上山是否吸了大量的二氧化碳。
清晨,山客多如傳統早市,迎面而來識與不識者,一路早早早,既親切又近乎儀式的禮節,教不喜熱鬧的我,也跟著人際往來,可心中始終存著些許的不適感。饒富趣味的是,有一山客經常走著走著,突然高喊「豆~腐喔~~」,他的聲音嘹亮高亢,直達天聽,須臾,山的另一頭也很有默契地傳來「豆~腐喔~~」。豆腐來豆腐去的,不禁教人想起童年的清晨,有時還在睡夢中,清亮的豆腐叫賣聲,由遠而近,然後就停下來。一起床,一塊餘溫猶存,淋了醬油的白豆腐已經擺在飯桌上。
另一種聲音是手機放送的各種歌曲或佛號聲,錯身而過也就罷了,若是腳程差不多,或前或後,內心忍不住牢騷何苦與鳥兒青蛙一路爭鳴,於是,三步併做兩步走,快快遠離噪音圈。還有一種畫面則是不自覺地教人放慢腳步,母親挽著車禍腦傷的兒子,妻子陪著使用四腳拐杖步行的中風丈夫,丈夫牽著罹患巴金森氏症的妻子,我總是上山經過,下山又遇上,陪伴者與病者那一步一步的身影都在在教人動容。
上山後,植物園區、遊客中心或觀景平台,有做五行健康操者,有伸展拉筋者,有野餐有卸下茶具忙煮茶的。人群一落落,說話聲談笑聲手機歌聲,人生無限美好樣,可不知為何,我只想快快下山。
前年暑假,同事相邀八點爬仁山。奉勸暑天烈陽炙人,爬山宜早,七點如何,回以七點在爬枕頭山。好吧,多帶把陽傘。
不意上山後,地面只篩下幾塊斑駁光影,且人潮退去許多,更顯悠哉。思及阿盛師說「觀海,宜獨往,忌夥眾,夥眾則無安靜閒適之可能。不得已而必要一伴,應慎選,知音者上佳……」爬山亦然,不夥眾,最好也避開山客夥夥眾眾。此後,我選擇九點以後單獨上山,那時段,該下山的都下山了,天更闊,山更廣,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筆記乍現之靈光,一個人多麼舒心啊。後來,我嘗試久違的石階步道,沒想到腳步一路輕捷,此後就從石階步道上山,由公務車步道下山。
石階步道人影杳然,我常常走著走著,前後照看,空山不見人,但聞鳥語響,心生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之快感,於是歇腳賞花看樹。櫻花未謝,杜鵑急著盛放。清明後,則油桐花紛飛,地面雪成一片。入秋,桂花飄香長達半年,豬母乳榕、水黃皮、台灣肖南等等,雖無高聳入天之姿,然樹蔭濃密,樹身爬滿青苔,樹杈長出一叢叢山蘇,林相大異於平地。低處蕨類蔓生,幾株姑婆芋長得比我高,矮者則以霸氣之姿覆蓋了其他植物。有幾次,明明無一絲風,花葉安靜,或野蕨或小草,一株兩株,左右轉圈舞個不停,蹲看許久,無從解釋,許是小精靈出土相互戲耍吧。
如果樹林裡傳來沙沙聲,準是枝椏間猴子攀跳,這樹頭翻過那樹頭,有時地面漫走。我最愛看母猴抱著幼猴吸奶,若幼猴吸奶不專心,頭轉來轉去,便把母親的奶子拉得長長的,像扯玩橡皮筋般。我也愛看猴子互抓蝨子時的愜意,當我與他們的眼神對焦時,一方總是陶醉又神氣地望著我。仁山的猴子都很友善,只要食不露白,從不攻擊人。
不過,你最好把頭上的猴子當落石,快快通過,斜仰欣賞。前些天,一山客從後頭趕上我,抱怨剛才下雨淋濕頭髮。我說沒下雨啊。他笑罵起「潑猴、毋成猴」。方意會猴子在他頭上灑尿。
爬山另一忌,忌穿著不當。
這話顯然多餘,但我在下山時,見過外地遊客穿厚高跟鞋者也就罷了,還有網襪搭細高跟涼鞋者,教我看得幾根腳趾常忍不住就彎曲緊抓住鞋頭。日前還遇上一頭澎澎金髮女人,假睫毛跳動著,著正紅上衣正紅迷你百褶裙,腳踩高跟馬靴,凡此種種穿著,想必誤以為仁山有流籠可搭。
最忌爬山遇到菸客。某日在步道見前方彎處樹縫人影穿梭,一落單男子駐足面向山林,站姿不像小解,前行,忽見一縷白煙升空,未多看他一眼,他就自動把菸熄了,原來是遊覽車載來的抽菸脫隊者,還面容尷尬問我是哪一隊。
我上山後喜歡站在土丘上遠眺蘭陽平原,從腳下丸山遺址往前延伸,找到我家對面那所國中,以此為地標,再找尋被群樹遮蔽的家。天氣晴朗時,看龜山島悠閒地浮在太平洋上,我就不自覺地默詠林則徐的知名對聯「海到盡頭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峯」。然後,繞進涼亭旁的樹影深蹲拉筋。
上周碰上一對先前遇過數次,樣似父女又如夫妻者在一旁做甩手運動,突然,男人告訴女人腳踩了一隻馬陸,她倒退,敬禮又敬禮,連連說對不起,隨即雙手合十低頭誦經迴向給那隻馬陸,許久才又繼續甩手,而男人早不知去哪,總是如此,我猜,他應該又去採野果。如所料,不久,他回來了,但聞女人囌囌幾聲,誇甜誇好吃。
到底是龍葵、桑葚或什麼奇珍異果,每每覷探,未探出結果,卻口生津液。我好奇他們的關係,也好奇哪裡有果可採。下回尾隨。
聯合副刊202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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