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10 10:40:06阿盛

【文友新作】鬼洞裡外 — 賴鈺婷


坑道幽閉窄仄,據說總長四公里多,舊時可通大甲溪南岸。圖/賴鈺婷



清水鬼洞是二戰末期,日軍在鰲峰山開鑿的戰備坑道。圖/賴鈺婷



遠方戰火蔓延。新聞報導傳來一段段砲火肆虐後斷垣殘壁的景象。記者進入一幢漂亮的別墅民宅,登上二樓,眼前是彩繪刷浪漫粉紅漆的兒童房,白色木質上下舖的床組,是古典溫馨的鄉村風格,然而床前牆面已被砲火炸出一個懸崖大洞,記者站在樓板裸露的邊上,畫面風切聲呼呼,懸掛在床頭天花板的可愛小玩偶吊飾兀自擺盪。 孩子問我:「大砲把牆壁炸破了?」

「有人死掉嗎?」

「他們逃走了?」

「小孩子都去躲起來了?」

「躲在沒有大砲的地方?」

五歲的孩子,對世界充滿好奇。什麼是戰爭?為什麼要打仗?透過一連串的問句,他正在建構自己的認知。新聞播送的步調好快,我屢屢來不及看圖說話,完整回應他的提問,下一則報導緊接而來。一群民眾挨擠在侷促的坑洞內,有人蹲坐倚靠,有人蜷曲躺臥,他們身上穿著厚重大衣,或者半披覆半包裹著毛毯,氣溫應該很低,說話的人呼出像煙圈的熱氣。

不見天日。朝不保夕。坑洞中,一張張疲倦、警戒、無助、驚魂未定的臉龐,說明了個人之於無情戰事的渺小。歪著頭,依偎在婦人懷裡取暖的小男孩,面無表情,若有所思。

前塵往事都是夢。能順利抵達坑內,有個暫時歇息,不必亡命奔逃的棲身之處,已是歷劫之後,當下得之不易的幸福。至於明天、將來,坑洞外劇變的世界,茫茫惶惑的未知,那無法操之在己的命運,是畫面之外,最深沉最痛苦的無奈。

遠方有戰爭。我們在遠方。這不只是余光中的詩句,不是電影特效。有戰車狠狠地犁過春泥。有嬰孩在號啕……

關上電視。我喊著孩子該洗澡了。

孩子問,躲在坑裡的人要洗澡嗎?想上廁所怎麼辦?我說,四處都在轟炸,逃難避難命都顧不了,非常時期,自然是什麼都不方便,都得克難委屈將就。戰火中,哪裡有能好好洗個澡的條件呢?

一切都是想當然爾。生長於太平盛世,我和大多數人一樣,並沒有經歷過戰亂年代。對於戰爭的薄弱印象,僅是國小時期,警報聲響,大家要迅速撤離、到指定地點、蹲下掩蔽的防空演習。

或許因為這樣,當我牽著孩子,從鰲峰山公園攀繩嬉遊的人潮中走出,走上木棧道,走入「清水鬼洞」,會有一種探險揭密,走入戰事歷史中的恍惚之感。

「鬼洞」掩蔽在山體之中,名為橫山戰備坑道。這是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在鰲峰山半山腰開鑿的軍事地道。

當時太平洋戰情緊張,日軍在全台各地布署備戰,在各海岸構築防禦陣地,在各山區挖掘戰備洞窟,貫徹「全島要塞化」的作戰策略。

鰲峰山居高臨下,具備監控海線的戰略優勢。日軍在這裡鑿山挖路,闢築地下營壘。坑道內,主線支線四通八達,據說總長有四公里多,貫穿鰲峰山腹,甚至可直通大甲溪南岸。

坑道竣工後,隨著日本戰敗投降,台灣光復,坑道荒廢湮沒,山嶺草葉叢雜蔓生。人跡罕至,加上蟲蛇出沒,軍事遺址成了在地人口中影影綽綽的「鬼洞」。

鬼洞。光聽名號就覺得陰森了,腦海裡自動會描繪出諸如蝙蝠洞那種潮溼、泥濘、闃黑、窄擠、壁面長滿苔癬、氣味悶蒸溽爛、一路得彎腰低頭伏身、飛的爬的各式蟄伏在暗黑世界的蝙蝠老鼠蛇蟑螂、腳底踩到軟爛黏腥的腐鼠……各種讓人渾身不舒服的情境。

我在入口張望。坑道有燈有指標,鵝卵石牆面、水泥地面圈出洞穴範圍,看來舒爽乾淨,沒有髒亂可怕的跡象。在管理室登記姓名,領取參觀證,牽著孩子的手,走入坑道內。

進入鬼洞主坑道,第一個感覺還是陰涼。室外光線耀眼,走入地下坑道內,縱然有照明設備,還是感受到光線反差的幽森昏暗。

孩子問:我們要走去哪裡?

聲音嗡嗡在石壁間擴大迴盪。坑道幽閉窄仄、情境單一、綿長無窮盡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看不見出口,不知道前方是什麼,會通往哪裡,很容易就會讓人擔心起來。

主坑道盡頭,是一道鐵柵門,標示為儲藏室。由分岔口進入更形狹長的副支坑道,開始有一些空間設施。幾個石壁分隔,標示為寢室的空間,是一大片水泥石砌的高台通鋪,另有標示為儲藏室、戰備用水及廚房的空間。長一百五十餘公尺的副支坑道,後端設有崗哨,最盡頭的空間標示為廁所,是早期茅坑式的水泥溝廁。

資料上說,這個坑道內可駐紮兩百多名士兵。我想像著他們在這樣狹長低矮的活動範圍內,穴居蟄伏似地戰備日常。

「為什麼阿兵哥要住在坑道裡?」

「躲在這裡才不會被敵人的戰機轟炸?」

五歲的男孩,繼續發問。他不理解的戰爭,有太多為什麼。

他記得電視新聞外電報導中的轟炸和戰火,記得躲在防空洞中的難民。而今我們走入昔日的軍事戰備坑道中,走入歷史遺蹟的現場,學習理解前線部署備戰臨戰,非常的日常。

我們在一連串的為什麼中折返。坑道的設置宛如H字型,由H的橫槓支坑道,連通至另一側的副支坑道。

這一條副支坑道主要的功能為守備防禦。坑道兩端都有崗哨、狙擊區,盡頭都有窄長石階往上,通往機槍堡。

孩子對於狙擊區的掩蔽設計相當感興趣,一下子當入侵敵軍,一下子當狙擊手,這樣守那樣攻,來回跑動模擬。

副支坑道盡頭,對稱的兩端,可走上窄長石階高台,機槍堡。巨大的轟隆聲響在坑道內震動迴盪,走上階梯一探,出入口已經封閉,安裝在三個碉堡窗上的大型抽風機,正風雷電掣,強力運轉。

抽風機運轉聲,讓人心神擾動。孩子掩住雙耳,急著喊快走快走,倉皇走下石階。這不是砲火聲呢,但孩子很害怕。走近副支坑道另一端點的機槍堡,說什麼都不肯再攀上石階,接受抽風機具轟隆的迫擊了。

原路折返,步出坑道。午後的日光灼熱刺眼,鬼洞裡外,全然是平行時空,兩個世界。像是走入沉浸式的歷史空景裡,看見停格的昨日,回到燦亮的現實,思緒悠悠恍恍,還在情境裡,一時間回不了神。

遠方有戰爭。歷史遺蹟在近身處。孩子拉了拉我的手,繼續他的十萬個為什麼。我握住他的手,幸福從來得之不易。

福報副刊2022.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