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的好,在慢,在老。
慢與老的好處並非朝夕間積累而得,幸而,這好處也不是一時之間便能察覺出來的。它比較委婉,如油墨滲潤,起初不過指尖沾附少許,來回翻閱,就印得到處都是。
回望我自己成長起來的九○年代,眾人終日於網路上假遊蕩之名行群聚之實,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個承先啟後的時間點:前有BBS個人新聞台,後有臉書IG,部落格春筍般地冒出來,同為文學愛好者,即使未曾謀面,也能迅速地產生連結。再後來,我們曾經的容身處一一傾毀,或拆或遷或下落不明,我們終於停下腳步,試著學習點閱率和觸及率,跟風抓流量,再晚一點,人設逐漸完備,大家都意識到這是前台了。
風雲劇變,回首來時路,居然,副刊還在。
副刊一直都在。時間軸再往前推一點點,八○年代,當時南台灣頗流行訂羊奶,門口掛個羊奶盒,每日便按時送來。冬日早晨掙扎著爬出被窩,洗漱後下樓開羊奶盒,順手從下方的信箱抽出一卷報紙,動作不能不快,因為姊姊和我都要搶,搶那罐巧克力口味羊奶,搶報紙的副刊。羊奶和副刊,當然副刊更好一點,羊奶喝完就沒了,副刊早上讀過一遍,下午放學回家,還能再打開重溫一遍。
其實晚上也有報紙,不過訂晚報的人少,況且單就副刊論,日報副刊版面大些,登稿的名家似乎也多些。我抱著一種近於粉絲的心情讀副刊,遇著有意思的專欄,就滿懷期待下周同一時間再見;遇著心儀的作家或好文章,仔細剪下來,背面塗膠水,貼在剪報本上。
遊戲一直持續到許多年後北上讀書,新城市新生活,報紙逐漸退居角落,偶爾露面,老朋友一樣,總是在永和豆漿或街角麵攤。
習慣的拋卻似乎比建立容易一點,然而曾經建立的習慣也會不斷回過頭來尋找你。再次養回讀報習慣,已是畢業後數年的事了,從數位切回紙本,竟意外舒心,大約人本來也沒有那樣多事可說可聽。醫院附設圖書館將報架置於入門處,每當我埋首於厚磚也似的醫學教科書卻不得其門而入,我便起身走向報架,稍作調劑轉換。圖書館平時造訪的人不多,唯一尖峰是午休時段,新進醫師們趁機來此補眠,然而不知何故,在一片此起彼落的鼾聲之間,我總是發現報紙被翻動過了,神態蓬鬆柔軟,邊緣微捲,飽吸了體溫與手澤。湊近細瞧,竟也有零星的劃線與註記,夾帶若干水痕和餅屑,不知出自誰的手筆。
副刊是公共的,然而在那公共之中,留有一點私人的空隙,於是搭燒餅豆漿也好,充作午睡睡前讀物也好,副刊總有一席之地,故而總能歷久。歌者不疲,時空遞嬗中真正老去的也許是我們,至於副刊,它的老與慢不只飽含時代與文化的good old days,於我自己,它像一則記號,時時提醒我一個年少靈魂,在最初,如何受文學吸引。
聯合副刊2021.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