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30 10:32:42阿盛

【文友新作】氣球 — 林佳樺



母親節快到了,老師為了讓我們體會懷胎的辛苦,規定每人將吹脹、約三拳大小的氣球塞進衣內一天,幻想成袋鼠育兒袋,吃飯如廁遊戲繫鞋帶,均不能離身。我們閉眼選氣球,老師說,父母也不能挑選孩子,腹內生命的來到都要張臂歡迎。

我們在氣球寶寶上繪製家族的五官特徵,我抽中喜歡的黃色,畫上大眼、濃眉。那時我十歲,喜歡一切能發光發熱的事物,放個朝陽色氣球在衣內,彷彿肚裡有個耀眼的寶藏。

我小心地保護它,老師規定,直到放學氣球仍未破、便可得到貼紙獎賞;倘若午睡以前,擅自將氣球摘除或刺破,須罰當值日生。

我和同桌男生不熟,他用原子筆在桌上劃痕,標明楚河漢界。他偶爾會越界,拿走我的鉛筆、橡皮擦,那天,他搶走我的氣球,將他的棕色氣球丟過來。我默默將棕氣球旋轉一圈,上面沒有五官。「我不會畫我媽的五官。」他撇過頭,丟下這句話。我默默消化這句話,曾聽班上耳語他是單親。

老師喜歡讓不同國的人共事,以為合作,便可抹滅彼此的界線。那天,我和他又被分配一起抬便當。階梯很寬,我們可以同時站在同一台階的左右。走了兩、三層階梯,他想休息,我見他肚子忽然扁平,氣球寶寶在他雙掌間輕飄、跳躍,我瞪大眼,指責他違規。「這遊戲要有媽的人來玩才對。」他說完,右手拿球,左手以毛巾抓穩便當箱,大跨步自行上階,我挺著大肚抬物,氣球材質在我肚皮摩挲著深淺的癢度,因為看不到階梯,我差點跌倒,手被便當鐵架燙到。一起共事的我們裂痕更大。

走進教室前,他將氣球塞回衣內,狀若無事。我看著手腕上燙傷的紅印,心有不甘,衝動地做了決定,得讓他也痛一下。篤信告密就會有糖吃,我向老師揭發他的違規,他被註記是隔天值日生。

我們班男女生壁壘分明,連走路線道都會錯開,那天吃完午餐,他竟與我擠在同一排走道,以凸肚猛力撞我。我忍耐,再撐一個下午,便有貼紙獎賞,避開就好。

老師規定,每人要趴在桌上午睡,成天裝著金頂電池的我們精力正旺,坐著上課,身與心也被限在狹小空間內,彎身趴睡更是難事。我的臉頰在小枕頭上趴下又抬起,凸肚抵著桌沿,任何睡姿都不是好的睡姿。我抬頭時,他也盯瞧我,看看桌上那條線,我們又各自撇頭。

忽然小枕頭落地,我的手尚未搆到,枕頭又回到桌上,是他幫忙撿起的。他的嘴角微微扯動,又直勾勾地看著我,我正要道謝,忽然聽到「蹦」的一聲,一枝鉛筆刺在我的運動衣上,一陣風劃過我的腹肚表面,凸肚漸漸地收縮癟小。我流產了。

當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右爪已伸到他的頰上。

小學畢業時,大家都在畢業紀念冊上留言簽名,互贈卡片。我收到一張卡片,沒有署名,內頁以透明膠帶黏貼一只皺巴巴、材質已變得黏呼呼的氣球,暗沉舊黃,黑筆畫的眉眼因球體消氣,僅剩模糊的線條,旁邊不太工整的字體寫著「鵬程萬里」。


聯合副刊2020.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