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過境 — 陳惠玲
尋常周四近午,飯和雞湯已煮上。我盤算著出門接孩子放學,再到醫院回診,約莫半小時後回家,炒盤菜,便能與孩子一起午餐。
拿著健保卡報到,我已是最後一個病人。醫生看了穿刺報告,看著我說:「是不好的。」我沒反應過來,反問:「不好的,是什麼意思?」一個月前醫生說乳房內有一囊腫很小,但邊緣變得不規則,須細針穿刺。後來,在超音波室為我穿刺的女醫師說應該沒問題,因為穿刺感覺質地有彈性。所以我沒有擔心,三周後才回診。認為一如之前的例行檢查,醫生會說沒事,繼續追蹤。我兩個月前才完成鐵人比賽,又注重飲食,也常跑步,比誰都強健,生病的人一向不會是我。
如今,醫生突然接著說出「乳癌」兩個字,我頓時覺得腦中有千萬匹馬跑過。他說要安排開刀,在紙片上寫下不同類型的乳癌和治療對策,也可能要化療……。六歲的孩子只聽得懂開刀兩字,脫口問:「馬麻要開刀?」。他聽了連忙安慰:「馬麻還是會跟原本一樣。」看孩子心慌,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見我震驚難過,護士通知癌症中心的個案管理員。我希望護士不要拿起話筒,但時間沒有暫停鍵,更無法倒帶。那一刻起,我成了癌症中心的某位編號病人。
打電話給丈夫,他會議中無法接聽,便傳line「醫生說是乳癌……」。他總提醒我追蹤檢查、別忘回診,但他應不曾想過會有這一刻。先生著急回電問,要不要去T大再檢查一次。我想起婚後不久的某天夜裡,曾問他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麼。他答,是癌症,因為不受控的癌細胞,讓人感覺很無助。最無助的事就在最尋常的日子裡發生了。
個管員來了,手上拿著個案資料夾,在我眼裡像帶著手銬的警察。她把我帶進角落的小房間前,孩子喊餓,才驚覺午飯時間已過,於是我請她先幫我照看孩子,得先給孩子買吃的。用盡最後所有的鎮定,我搭手扶梯下樓,階梯上的人手扶把手平靜站立,只有我左右穿梭,急忙穿過一個又一個的人頭往下。來到院裡的麵包店,麵包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多而難以選擇,我努力冷靜下來,夾了孩子愛吃的紅豆麵包結帳。此時本該在家午餐,讓孩子吃得營養健康的算盤被撥亂,拿著麵包乘手扶梯緩緩上升時,我也感覺到自己彷彿過境一大霧瀰漫的國度,原本的世界,在背後崩塌陷落,一回頭便會踩空。
個管員看了麵包,想讓氣氛輕鬆些,熱情推薦這家店的巧克力麵包很好吃,該買它才是。我心裡煩亂,接不住她拋過來的笑容和善意,她不知我早已備好午餐,本來沒打算讓孩子胡亂果腹。孩子大口吃著麵包,個管自顧自的說了許多關於手術和後續檢查的事,她說要再安排乳房攝影檢查好確認切除範圍,還一直安慰我,腫瘤很小,若局部切除,不會影響乳房大小。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擔心什麼,也不確定將要失去什麼。
離開醫院時,牽著孩子的手,站在門口,眼前人車來來往往。世界在動,只有我是靜止的,不知該怎麼踏出下一步。短短一小時,我的世界和進醫院前,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聯合副刊2020.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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