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給你呆呆 — 張郅忻
「呆呆,我永遠記得,你說愛要好好藏住,別讓人知道……」第一次聽見這首歌是大姑姑的喪禮後。爸爸、小妹和我從殯儀館搭車回阿婆家,下車後,爸爸沒有進屋,說室內味道太多,還是待在外面好。身體僅存皮包骨的他,拄著枴杖走到小叔叔準備的椅子上,慢慢坐下,垂頭望著街道和騎樓地面的花磚。生病兩年多,他的頭髮幾乎全白,瞬間老了幾十歲。他向小叔叔要支菸,久久抽一口,任指間菸香隨風飄散。小叔叔也點起菸,抽幾口後,忽然瞪大眼睛,像孩子想起什麼有趣的遊戲般說:「大哥,我放一首歌給你聽!」
「呆呆,我也還記得,你說愛要懂得含蓄,別輕易付出……」清亮女聲自音響流出,清晰咬字和反覆節奏,一聽就知道是民歌。爸爸沒說話,但嘴角微微上揚。
「這是什麼歌?」我問。從小跟著爸爸、叔叔們聽民歌長大的我,從沒聽過這首歌。「這是妳爸以前的招牌歌,他念書時綽號就叫『呆呆』,好像是一個學姊開始叫的。」小叔叔邊說邊曖昧的看爸爸一眼,似乎想引起他的反應。爸爸沒說話,笑容卻更明顯。
歌聲飄蕩在騎樓,讓人暫時忘卻大姑姑病逝的哀傷和爸爸病弱的頹敗。我不知道爸爸有過這綽號,那學姊是誰呢?他的初戀情人嗎?小叔叔接著又點播一首〈楓林小橋〉,同是爸爸學生時代的歌。我才發現有好多屬於他們的歌、他們之間的事,我從不知道。
有記憶起,我很少看見他們有親暱的互動,也許身為男人,不輕易顯露感情;另外,也跟阿公偏心有關。阿公育有三男兩女,獨獨偏愛排行老大的爸爸,叔叔們心中不平衡。每當黃湯下肚,彼此說話愈來愈大聲,最後大打出手。兒時的我特別怕他們喝酒,總覺得接下來會有壞事發生。
後來,爸爸幾乎用光阿公所有積蓄,連房子都拿去銀行抵押,若不是叔叔想方設法籌到錢,房子差點被查封。闖禍的爸爸更少回家,正值青春期的我只得獨自面對愁容滿面的叔叔和家中低迷氣氛,看著藏在日曆後的法院封條,深怕連遮風避雨的地方都失去。
阿婆語重心長對我說:「妳爸花掉妳公忒多錢,這屋要做分兩个阿叔。」我知道她的意思,這房子不再有爸爸的位置。我也感覺到,家和從前不同了。再後來,阿公走了,叔叔們各組家庭。每到母親節、年節這些特殊日子,爸爸和我們姊妹會回家聚餐。有一次,他們一言不合又吵起來,小叔叔生氣大喊:「這是我的房子。」爸爸一臉怒意開車離去。
小叔叔播歌給爸爸聽的下午,是多年來難得見他們交心的時刻。不到半年,爸爸隨大姑姑的腳步,離開這個世界。逢年過節,我們姊妹仍會回去,但很少提起爸爸或大姑姑。某次,喝下幾杯酒的大叔叔忽然說:「我這輩子算是沒有對不起妳爸,他走之前,我去安寧病房看他,還唱歌給他聽。」「什麼歌?」我問。「〈給你呆呆〉啊!他以前最愛這一首。」大叔叔回。在充斥消毒藥水味的安寧病房裡,大叔叔站在爸爸的病床邊,壓抑高亢嗓音輕聲哼:「呆呆,你沒說,愛要緊緊的握住,否則,我就不會離你而去……」他們不約而同用同一首歌做最後告別。
我想起爸爸告別式前一天,大家挑幾張舊照片要在告別式播放。小叔叔指著其中一張說:「你爸救過我的命,我們去溪邊露營,火差點燒瓦斯瓶,還好你爸發現,抓起瓶子往對岸丟,我們才沒受傷。」泛黃照片裡,爸爸和叔叔們圍聚火堆旁,吉他擺在石頭上,火光照映他們精壯身體和年輕笑容,說不定拍照前他們剛唱完:「歷久會彌新,我不了解,匆匆離開了你。時間是考驗,我不了解,匆匆離開了你……」經歷時間考驗在生命盡頭的呆呆,聽見弟弟為他唱的歌,一定也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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