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台學華文的外國友人麗莎，好奇地問我會不會Asian Squat，中文翻做「亞洲蹲」。我以為是上籃姿勢，經由解說，才知是如廁方式──兩腳掌穩健踩地，膝蓋與肩同寬，下彎，臀部蹲低幾近觸及腳踝。小時，外婆家是蹲式廁所，此法對我易如反掌，麗莎竟鼓掌稱好。

輪到麗莎，她彎下大腿、膝蓋，但腳後跟顫巍踮起，上半身勉強穩住。她試著將腳掌貼地，臀部便跌坐在地。我在校園僻靜走道再次示範時，竟引來三、五位觀眾。原來，亞洲人腳踝較有彈性，往前彎向腳背的幅度較大，能有力地支撐、平衡下蹲的身軀，維持數分鐘、甚至一、二小時。

圍觀人群中，有位台灣學生名叫福明，微怒，認為這個蹲廁詞彙帶有種族歧視，歐美人是坐式馬桶，亞洲人多蹲式廁所，前者在鄙薄後者。他話語如刀，歡樂氣氛一一被他劈斬。麗莎來台一年，中文已通過初階考核，用簡易中文表達她只是好奇如廁方式，不帶貶意。我趕緊打圓場，以自己是右撇子，卻欣羨同學慣用左手為例，祈能化解對方誤會；況且蹲廁並非亞洲獨有，只是它在亞洲比較普遍，在歐美甚為罕見，才獲得此名。在動作前面冠上地名，有時只是純粹為了區隔，俄羅斯人也有類似我們蹲廁方式的「斯拉夫蹲」，但他們自豪此姿勢，創作了不少專門以「蹲」為主題的嘻哈歌曲。

麗莎來自常年豔陽如夏的聖地牙哥，她比手畫腳解釋自己來台，常苦於不知如何使用蹲式廁所，誠心地想學會此技能。福明被麗莎洋溢熱情的微笑化去不快，他承諾擔當麗莎蹲廁方式的教練，兩人約好訓練時地，並約我一個月後觀看成果。

特訓地點在華文中心附近的健身房。福明的特訓方式是教麗莎舉重時，臀部蹲深，腳掌貼地，先將槓鈴平舉至胸，接著再舉過頭頂；並教麗莎中國武術中的蹲馬步──兩腳與肩同寬，蹲下時，大腿與地平行，腹部向內收，臀部勿突出。

麗莎一天天增加深蹲彎度，習慣了腳跟不抬起。才二十多歲的她筋骨靈活，期限到時，展現的成果是臀與膝能夠順暢地彎下，腳踝前彎時，雖有些勉強，但腳掌已能穩健踩地。麗莎憶及小時候，家裡曾養隻米克斯犬，她常深蹲撫摸犬毛，長大後，竟遺忘了她也會蹲的本領。我想未發明坐式馬桶前，蹲廁，應是人人都會，差別只在於腳跟是否貼地。

福明則表演麗莎教授的拳擊技巧。麗莎在美國曾是業餘拳擊手，福明學到直拳連擊時，如何搶占中線；如何讓步法跟上手勁，使得拳拳到肉、有力，讓對方避無可避。兩人速度力道，疾如電，步法到位時，拳已經擊中彼此。過程，他倆以中英文吆喝、交談，力與美，雄雌剛柔，來自兩個不同國度的融合。

麗莎「蹲」出了台灣知己。我們常邀約三、五好友走訪仙跡岩，中途休息，大家坐在石上喝水休息，麗莎則蹲著吃便當、舔棒棒糖、一罐啤酒、抽根菸，蹲著聊台灣的小吃人情、聊人生，在郊野山腰，將生活雜事吞下，吐出夢想。她雙腳叉開地蹲，如鄰家女孩般甜美、可親、又有英雄的颯爽。整座山都是她的舞台。

她蹲了一小時，甚至更久，迷戀臀腿踝充分彎曲延展的舒適，一如她迷戀台灣，久久不肯返鄉。●

自由副刊2019.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