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鞋 — 佳樺
那天,母親帶我上街買鞋。之前,我是接手姊姊的舊鞋——濛上灰的白皮鞋、跟底一角磨損的布鞋。但我仍開心,被鞋包覆,少了穿拖鞋時、腳趾外露的不安全感。我挑中了一雙粉色皮鞋,釦式鞋帶,弧形鞋頭繫有同色蝴蝶結。
隔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穿上,在家喳呼奔跑,央求母親帶我出門。母親答應了,她蹲在房內,一大袋子裝滿我的衣服,叫我先換成室內拖鞋,新鞋剛穿會咬腳。我疑惑,何必帶那麼多衣服,不是逛逛街嗎?母親笑笑,沒有回答。
出門時,母親彎腰替我穿鞋,那一刻,我才知道要去鄉下外婆家久住。當時我四歲,家中三姊弟,只有次女的我必須離家。我穿上新鞋走的路,和家人是不同去處了。我大哭,第一次穿新鞋,走的不是鎮上大街,而是鄉間田路;也才知外婆交代,帶小孩過來時,要帶雙包鞋,鄉間地上不是石就是泥,長及腿肚的雜草叢生,包鞋才能護腳。那雙皮鞋直到鞋跟磨壞、板底裂開,我如今仍放在盒中保存,彷彿提醒著,人和鞋都不能被丟棄。
有了經濟能力,我迷於買鞋,唯一不買的是涼鞋,我習慣腳趾、腳跟被包覆的安全感。
買鞋的嗜好,認識章之後減少許多,因為章會送我。他觀察到我喜歡素色,也知道我因靜脈曲張,只能穿三到五公分的粗跟鞋。有次我收到的生日禮物,是Gucci低跟鞋,粉色、前綴有紅櫻桃。穿上這雙可愛柔美的鞋,周遭彷彿冒著汩汩湧出的粉紅泡泡。後來櫻桃綴飾及鞋跟斷裂,我捨不得丟,仍用三秒膠黏補。
也許是母親當年為我買鞋後、旋即將我丟置外婆家,潛意識中,我也恐懼章會舊事重演,我央求章能告知每日行程。久之,他覺得我像繩子,將他綑得手腳不能自由,我說不是綑,是牽,一起牽著走。
章後來愛上別人,我逼他選擇,他拋下了我。為了爭得尊嚴,我退還他贈與的鞋子,有的只穿過兩三次。他姿態極低,頻說抱歉,要我好好留著,這是他能彌補我的方式。為了捍衛自尊,我謊稱他買的鞋大了半號,為了合穿,只好墊上鞋墊。反譏他以為自己了解我,其實連我的尺寸都不清楚。揚起下巴,高傲地走出他的視線,直到街角,蹲下,最愛的Gucci粉色鞋頭濕了,我以為穿上他贈送的鞋,他會回心轉意伴我走遍天涯;以為穿上這雙載滿回憶的鞋見他,會勾起他的惦念,但他扔下我,像扔雙舊鞋。
那些他贈予的鞋,我一一轉送別人,希望每雙鞋都有個家。
後來上易經課,老師提及送禮禁忌,鞋諧音「邪」,送人鞋子是送人邪氣,會與對方失去感情與聯繫。
我不再接受親友餽贈鞋子,若拗不過對方好意,就以百元回贈,表示鞋子是自己購買。送鞋禁忌我半信半疑,深知自己內心送不走的,是被丟下的不安感,那種根深柢固、對人不疑的信賴,好像附著在鞋上,日益磨損,然後斷裂了。
聯合副刊2019.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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