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神哀圖 — 白樵
古董店麕集的街,各家專精有別。主攻奇石翡翠者有,擅辨字畫者有,更多屬斷代式收藏家。游手的店坐落巷弄裡,占坪不小的空間內,除了一般明清家具,游手善於嫁接屬性迥異物件。交趾燒,奇特造型磚瓦,拆解後的木門鄰著洋裁縫機與留聲器。民初梳妝檯上,則散著日式,中式花盆器皿。我們得從門口彎繞一番,才能抵達他的朱漆木質辦公桌。
游手比母親大,四十末,濃眉,留一口灰雜的鬍與同色馬尾辮。他老啣根菸斗,將燃火機頻靠塞滿乾絲的槽,燒,焦煙捲雲繚繞。游手拖了魚尾紋的眼,瞇成線,藏在銀框眼鏡後。桌前的紅木群凳,總散坐數名與他面貌相近的男子,母親的短髮與中性打扮混跡其內,有時猛看,便糊了性別。他們喝茶,喫煙,經常是游手蹭了寶,致電,同來選貨的熟客。
母親待我總是威嚴多於柔憐。她將我放置在邊緣座位,遞給我幾張紙,筆,便轉身與男子們攀談。大家手上傳閱的新貨,用木盒或層疊棉布仔細包裹。他們打開,闔起。打開,闔起。游手主講,母親偶爾搭腔,她冷銳的眼,時而化成一灘糖水。甜甜,黏黏。我低頭,拿母親給我的色筆,在紙上塗抹,不發一語。
我喜歡畫畫,不著邊際的。
未能嫻熟色彩時,我便拖著矮身,晃步,佇足於母親為我預留的空房前。
木質白門上,浮刻四對滾邊長矩。我手裡握著鍾愛的白堊獸型貼紙。先用指甲尖褪下一層層淡螢光澤的膜,再將獸貼一掌掌拓於門面。日久,白門上,密佈著顯生宙的物種行跡。
當細罅無法容納過盛的填補慾念,我拾筆,在貼紙與貼紙間,畫下一條條帶圈拖鉤的原始壁畫。母親見狀,竟無責備。她靜靜托捧我的腋,或挪張椅子供我攀高作畫。
她買了許多造型簡單,鑲印粗黑線描邊圖。花卉,獸物,人偶。黑線與黑線隔出的空白面積,或大或小,可自由著色。我卻怎樣都無法將色筆緊收黑線邊內。所有色線出格,不斷從應屬的底界,逃逸。母親拿起畫作,端詳色線參差的頁面,再回望擁擠著貼紙與線的扉。往後,她遞給我一張張白紙,讓我自由創作。
繪圖令人安靜,像母親與中盤商寒暄時刻,我畫著怪奇人偶,在豔麗色澤的草原,日月同空,有獸,有尖刀似的光,有星墜。我偶爾抬頭,想瞧大人們手裡傳遞的物件,但他們聚攏,微駝的背,圍成一座嚴實的牆。我只能簌簌晃動色筆,張耳,諦聽細碎的,關於物件的迷離身世。
游手的貨,部分來自正當買賣,些許由大陸人士盜運來台。或有時,他組織幾名男子,開貨車沿省道空屋突擊。他們挑日據時遺下的釉瓦木造房。必是凌晨,翻過倒插褐色碎璃的圍牆,他們劃開手電筒,再七手八腳地用防水布,蓋鋼琴用的黑紅絨布與麻繩,綑綁所有物品。
他們搬運,匿寶於庫房。待數月風聲漸息,游手才邀約下游客戶參訪。若被警方盯上,每隔幾周他們再馱著黑夜,拎著腳跟,將贓物轉寄在不同的工作室。
或有午後,游手與眼線,開著貨櫃車蜿蜒遠鄉田埂小徑。他們各自挑選門面已舊的三合院,四合院,請年邁,記憶朦朧的屋主喫煙。他們飲酒,在藤編涼椅上翹腳,對著稻埕,與屋主耗上一整片黃澄時光。其目的,不外在談吐間,安插欲以低價收購某祖傳家飾之請。夕靄下,趕集似地,他們撐著醉醺,酡紅的臉,將原先空蕩的車腹填滿古物後,洄游上北。
母親對自家古董店風葛雪羅的貨源嚴格把關。游手知曉母親性格,倒也依著她。探貨往返間,總為她揀些家世清白之品。一日,母親從別處購得兩款老紫檀料,明末清初產,百七十公分貴妃床,與同尺寸雲紋四聯櫃。母親請游手來店估價。游手進門,直說兩件皆盜自遠城。
游手點煙,悠悠解說是年拍賣會上,相似體積老紫檀,成交價近三百萬港幣。母親難寢數日,最後,是他拍胸擔保,將贓品物歸原主,這才舒了她深蹙的眉。
一次,母親在游手店裡喚上我,託我選貨。我挑了尊木質臥佛,五官雕刻,衣飾線條柔緩,極簡。佛身因年代久遠,斑駁至深淺不一的岩褐,碳灰。沿軀平伸的左臂已斷,腳掌遭截。風蝕囓痕,顯於左臉。但佛雙目低垂,唇角笑淺。
這尊佛有我眼緣。我學舌行家語調。游手與男子們笑得淚流滿面,母親把臉別向窗外。我尷尬地將頭埋入紙堆。
以為臥佛將入主自家書房,母親卻將之陳列於風葛雪羅的後方矮櫃。母親隨意轉賣我的禮物,這想法彎繞腦海。母親見我絕食抗議,她才允諾,臥佛僅供展示,絕不販售。
將佛帶回家。我要求。她蹲下身,用手撥攏我捲潤的髮。
總要給游手哥做面子的,不是嗎?她學他瞇眼說。
或許為了補償,假日參訪游手店後,幾次,她牽我步入橋下的古玩市集。
攤販們各自為政,攤開亮色布匹,鮮綠豔紅的塑膠籃內,盛擺或玉或器。母親任我在幾攤兜售宗教物品的攤販挑選佛像。我挑了舊象牙色觀音一尊。印章大,朱色木哪吒一只。還有同尺寸,盤坐姿,鍍了銅的千手佛母。
母親將觀音,哪吒與佛母納入餐廳白矮櫃。
過往,我於母親臥房勤畫各式人偶。用剪刀沿邊裁下,再依角色個性設計絢爛光炸,爆烈紋路,其專屬絕技。我手裡輪流人物與混彩雲曇,讓紙偶們彼此廝殺。購佛三尊後,趁母親休憩或煮食,我捧著層疊紙片,悄悄開啟櫃板。我將三佛環繞身旁,與紙偶行殊死戰。將紙偶平壓神像底部,我一手施力摁壓佛座,另手撕開一具具紙偶的頭,四肢,頸。最後,將各式紙片彩雲,連著毛邊的畫偶斷肢拋撒於空。我盤坐,喀喀笑,在初雪墜落的靜止畫面裡。
日久,紙吹遊戲無法帶來滿足。我開啟了神的戰爭。
雙手各持一佛。干戈。哪吒朝佛母砲擊,我將彈珠大力砸於佛母身。佛母哮令軍隊反攻,我側身,抽出樂高車碾壓哪吒朱紅漆身。一個強光過曝之午,我邊思索戰略,邊輕晃手裡舊象牙色的觀音。觀音之首倏地沿頸斷裂。佛頭一路滾滑,至櫥櫃底。
母親正巧從書房步出,見狀,臉色刷白。她衝上前推了我的肩,並命我即刻尋桿打撈。以臉貼地,我使勁把長桿往黑裡戳,最後碰著了,謹慎將佛頭滾出。母親撢淨沾上的灰,再用三秒膠黏回佛首。
是日傍晚,母親令我跪於神龕前。她在我面前攤開一本本經卷。毀壞三寶者,必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她要我一個字一個字念。心經,大悲咒,往生凈土咒,各誦數遍後迴向,最後行懺悔咒。憑注音辨識的艱難字體,在逐暗的天光裡載浮載沉。我想瞌睡,膝蓋卻發疼難忍。母親在我腳下墊上蒲團,命我磕頭。我把前額一次又一次撞於地板,直至紅腫。
那周末,我們沒拜訪游手的店,沒逛橋下的市集。母親拉我入附近書店數間。面公園的老舊洗石子建物,店家皆處二樓,我們迴旋上一座座階,開門,撲鼻而來卻是同樣的檀香味。原來訪處皆是精舍,或專印佛典的出版公司。
母親要我思佛贖罪。她從架上抽起兒童易讀,講述老莊哲學或禪宗思想的漫畫。裡頭清一色仙人僧道,佛陀經辯。我隨意從底架抽取一血紅封面繪本,要母親一併結帳。
她將書籍分別置放家中,與風葛雪羅後進,我的休憩區。每日放課,謄完作業,母親便要我坐桌前讀誦漫畫佛典。她不定時進休息室檢查。我隨意擺弄頁面,只求盡快閱盡購書。無數公案滑過我的脣齒,滑過我的眼,卻未留下深刻印象。最後剩餘我自選的血色封套繪本。正方硬殼精裝,艷紅背景上,有一金身佛座,旁側正楷字標寫,地藏王菩薩。
我想,必是同樣釋道書籍。
不料,翻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幅跨頁地獄品。
無毒攜女,浮於大鐵圍山西面第一重海。汪洋裡,滿是無數伸長,枯荷莖似的手,濕漉飄散的髮,與一張張求出無期,聲嘶力竭的臉。蛟身麟首之獸,泅泳一旁, 伺機撕咬無力逃脫者。血,從斷肢四溢,渲染整座海域。
隨後,是拔舌,糞尿,火床,剝皮地獄。銅鐵石火化為各式刑具,凌遲痀僂,凸腹,骨瘦如柴的罪人無數。
我怔怔闔上繪本,一獄景卻深烙腦海,揮之不去。我拿起色筆,在休憩區粉藕色的牆上,臨摹寒冰。
我選灰銀,水藍,描繪衣著襤褸者,行於漶漫雪景中。再用暗紫勾勒出冰封壁岩底,一具具凍結屍首。他們凝結成琥珀裡,珍奇蟲虫般的扭曲。最後以墨黑,點綴數名小人,艱難地踩過一張張,凝結於冰面下的臉。
每創作一具殘缺肉身,一抹邪獸,我的臂上,便爬滿細細癢癢的點。像火蟻以箝刺膚,並由傷處注入酸液。疼與癢交疊,從臂穿心,上攻腦幹,蠶食殼裡的瓊漿玉液。蟻群嚙食所有記憶與擔憂,啃食掉母親,啃食我。我的腦室裡,空蕩一片,積雪似的白。無憂,純潔。
數日廢寢忘食,用罄整排水藍色系筆,我改繪他方獄景。火紅湯焰,鐵褐色巨盆,螻狀小人成排站於山崖,依序墜入滾沸油鍋中。雞塊似的金黃,是油炸後的灼,是頭,是手。火蟻爬滿我的鼻腔,從咽喉沿上顎行,從雙脣傾巢而出。母親凝視我著魔的背影,喊了我。她想說什麼,卻把話嚥了下去。
我解釋,這是本願經所描述之景呢。她沉下臉,退了出去。
游手一日站於休憩室前,母親居後。他瞟畫後吹了口哨,隨即轉頭,向母親稱讚我具藝術天分。他從布包掏出幾本書,扔到我的桌上。
游手所贈,均屬港台知名漫畫家作品。阿推的風雲,鄭問的阿鼻劍,麥人杰的天才超人頑皮鬼。母親並不鼓勵我看一般漫畫。太多成人議題。她說。如今我停下畫筆,不再延續未竟的地獄品,任自己墜入一段段複雜,離奇的敘述皺褶。讓水墨痕,沾水筆勾出的線,爬牆虎般蔓生,遮掩我鬼火似的慾。
▲空一行
我嚷著要成為漫畫家,要母親為我添購所需用具。母親帶我前往離店不遠,某商辦地下室,一漫畫專用品店。我為自己買了幾隻細圓錐形的木桿沾水筆,粗細不同,做點畫效果的針筆些許,與幾款基本樣式網點。我還想要標價近萬的透明方盒。那備燈,附壓克力隔板的透寫台。母親請風葛雪羅的木工師傅為我訂製。
放課後,返回母親的店,我便一溜煙鑽回房,畫漫畫。她見我不再毀壞佛具,繪製地獄景,倒也鬆了口氣。
手邊幾本游手所贈之書翻得爛熟後,我向母親索取零用金,繞至巷口書店。除了隔周出的港漫,我還蒐購日式單行本與台灣周刊連載。回房,我依樣以黑白兩色作畫,卻無法編製完整單一時序的故事。我只能在方格裡,用無精打采的顏色,填上無精打采的表情。
一日,游手來訪。他訝異於我的成套工具與收藏,隨意翻閱幾張圖後,他問我是否想做漫畫家?我點頭。他一把拉起我的臂膀,示意我起身隨行。母親於正店招呼客人,見游手牽我往外,急忙停下雜務,出門喊人。
去酒吧。游手頭也不回道。我抬頭望,下午陽光鎏金似地抹在他的馬尾上,那色澤,一如佛像上的銅鍍,瑚金。他們還有著同樣的低垂雙眼。
我們拐繞數條巷弄。最後,他帶我走入一擠窄的水泥地下室。他推開沉重的門,昏暗內裡,煙霧瀰漫的長甬道,堆擠許多無法看清面容的人。交談聲,背景襯了爵士樂。室內唯一燈源,是木質吧檯上方,三角錐罩摀著的復古鎢絲燈,橘而細黃。一名紮了濃馬尾的黑西裝男子,側坐,面前擺了裝著鑿冰與酒的威士忌杯。
他從茂如馬鬃的落腮鬍中,緩緩吐出煙圈。
這位是麥人杰。游手把我擠到麥的跟前,說。他向麥洩露了我的志願。
麥掛著好看卻愁傷的笑。瓷白肌膚上浮著暖暖的,古銅色的光。他不語,從口袋掏了筆,抽出底下的威士忌杯墊。麥在那尚未濕溽的白圓圈上,完成了簡易自畫像,並附上簽名。圓圈裡的長髮偶,堆著比真人更燦爛的笑。我低聲道謝,游手送我出門。漫畫家與他的威士忌,緩緩消失在沉暗的地下室。
母親久候古董店前,神色凝重。我身上仍濕答答沾黏菸味,與爵士樂。
游手揉了母親的肩。
是男人,就該大膽,見世面。他說。並把眼睛瞇成一條水平線。我看到水線下抖動的魚尾,還有母親原本僵直的臉,再度軟成糖水的甜。
我記著了游手的話。
風葛雪羅無聘工讀生,正職人員。店面所有事宜,皆由母親打點。我偶爾坐鎮掌櫃桌前,替她顧店。在她勤跑銀行郵局,購買餐飯時,她喚上我,要我留意來客。
母親裝了是日營業額的信封,躺在掌櫃桌左側的櫥窗暗櫃。趁她缺席時,我拿錢,最初,小金額,銅板六,七十元。剛好一單行本價格。再來伸向百元鈔。待母親返店,我將紙鈔緊捏於拳,喘吁跑至書店。老闆找的零碎銅板,我依幣值大小疊成圓柱,學母親藏在起居間的抽屜裡。
也有拿千元大鈔時。只是老闆會神色不耐地拿起小光筆,仔細檢驗。
深夜收店盤點,母親有時發現金額短缺。她不帶情緒地望向我。我掛上老成,得意的臉,她卻什麼話也沒說。
關鍵字。大膽,無畏。
小學體育服,寶藍棉質褲,腰纏鬆緊帶。趁老闆不注意,我別過身,拉開褲口,將漫畫平夾肚腹與私處間。當書的塑膠封套緊貼腹部,頓時,鑽爬熟悉的紅蟻齧咬的點。癢癢的,我好眷戀。
每周慣取一書,日久,腹部酥麻感劇減。我追加書目,方覺火蟻重返膚面。最後,時間隔距呈倍數縮短,竊盜書本呈倍數增加,直至褲頭鬆緊帶無法負荷。我套上預先準備的外套,將盜本藏塞前襟,拉上拉鍊,頓時彷如簇擁群蜂,震翅作響。我不動,讓痛與癢擴散,蔓延。任狂蜂吸吮時間。
人贓俱獲被逮著。老闆揚言將我移送法辦。母親獲電趕至現場。我等著母親對我刮目相看,賞予一絲,或些微的眼神讚許。她卻在眾人面前扯下我的外套拉鍊,與褲口。數本漫畫應聲而落,我的白內褲上低壓著長長沉默。我看到母親的眼梢,滾滑出淚。
母親抖顫,用沾滿濕氣的嗓,說她無能,單親家庭沒把孩子教好,是她的不對。她當著老闆的面,不斷鞠躬,眼淚啪噠啪噠地墜。老闆搖搖頭,最後要我當眾發誓不再行竊,並寫悔過書一千字,用中式紅格直式信紙寫好後,再交給他。
返店,母親蹲下,打開風葛雪羅玻璃門底鎖後,卻按鈕,將鐵門捲了下來。她關掉正店所有燈光。
她扒了我的外套與上衣,要我赤身,跪在後方矮櫃,親選的佛像前。她從皮包裡抽出髮梳,銀齒,尖綴細碎小球的,將其怒擲我背。些後,她緩緩走向我,彎腰拾起,再將尖齒一次又一次往我身上砸,槌。
我的臂上泛起細小紅點。
我抬頭望佛,只覺在偏差的光影下,那嘴角與眼,近似嘲諷。
你為什麼要偷東西?母親高擎髮梳,在我耳邊尖叫。我身上滲出的微小紅點,一點一滴,逆流,直奔腦門。匯成一片血海。
游手也是這樣的。游手也是這樣的。我站起身,發狂似地吼。像震碎了時間。
我忘了母親那天有沒有拉開鐵門,繼續營業。我只記得,那尊臥佛後來被母親請回家。
自此,每至書房取書,作業,當視線不經意掃過臥佛時,我憶起那尊曾殺過的佛。微黃,舊象牙色的觀音,身長兩只幼拳相疊的高。握於掌心,帶有黏滑橡膠感。風紋輕撫薄裟,觀音袒露的胸口,與前額垂皺的布沿,半浮於空。
我憶及那自獄海洶湧而來的懾人邪魅,與那令人眷戀的痛癢。
不過斷頸,終究被母親牢牢修復,補黏。
我憶及那些面容相似的男子們。
繪圖/米各
中國時報2019.09.30~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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