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02 13:17:44阿盛

【文友新作】獨遣者 — 白樵





               獨身的母親,在開設古董店「風葛雪羅」前,曾分租友人的商家一隅,販進口服飾。店面位師範大學後方,專售瓷偶,燭台,音樂盒等小型生活擺飾。大片落地窗隔了街上的熙來攘往。全店呈長方形,不分時節,滿盈橘黃色的人造光。

母親租處居左,十坪不到,擺了兩組玻璃面,金屬架,與木腳組製的掛衣桿。一張權充櫃檯的深漆木桌,加上妝了綠布幔的試衣間,至多僅容五人挑裳。

那時,我初讀小學,平日下課,便趴在櫃檯寫功課,看漫畫。若瞧人潮漸壅,我會機靈地跳下椅子,鑽往店的另一方。

 

老闆是對年輕夫婦,無子嗣。男老闆待我極好,我左出右進,在擺滿釉繪器皿的桌上恣意把玩,或在大桌底,玩著一個人的躲貓貓。櫃裡擺了復古電視,鮮少人潮的午後,有時男老闆裝上紅白機,陪我打遊戲。

長方體,象牙色底,磚紅飾,兩支線各連手控器。赭紅手控器,極簡設計,移動鍵居左,功能AB鍵居右。男老闆在對戰前,會慎重其事地,將卡帶栓進讀取槽。他盤腿坐地,我則搬張小圓凳,與之併肩。男老闆鍾情「赤色要塞」。他駕綠吉普車,馳騁沙漠,草皮,對敵軍連擊黃亮槍點,擲長射砲。我開的橙車癡癡尾隨,唯有碰上防堵通道的巨石像,鐵閘門時,四周匱敵,我才能鼓起勇氣按下射擊鍵。若遭襲,我脫隊,慌忙擺弄移動鍵,找尋掩蔽。

攻擊啊。攻擊啊。男老闆氣急敗壞地喊,邊說,邊將綠吉普掉頭,殲滅繞我車旁的兵。

其後關卡,敵軍炮火密如夏季暴雨。我的手指,無法在戰地畫出流暢的逃亡路徑。總是轟一聲,烈火炸,車炙成炭。此時,男老闆便會按下暫停鍵,重啟遊戲。

別管我,繼續玩啊。我嚷著。

不行,所謂雙人遊戲,就是要兩人同時脫身。男老闆說。

 

同時緊繃背脊,打直腰桿,一大一小的身子,隨車體閃躲方向,左右晃移。有時客人上門,見我倆專注神情,常讚嘆道:好一對父子。

我不做聲,轉頭偷看後方母親在如織女客間,時而在存貨裡翻掏,時而結帳的忙碌身影。我將貼靠男老闆的肩膀,捱得更近。

日久,男老闆甚至偷偷帶我上鄰巷的電玩場打遊戲。灰濛的深色玻璃門自動開啟,裏頭,是璀燦的,柏青哥彈珠零碎落下的音。空氣瀰漫著菸草,冷氣,還有冰涼啤酒的苦澀味。櫃檯人員對我投以懷疑目光。男老闆堆上笑,捏捏我的臉,說:自己人,不打緊。

大台遊戲機操作繁雜,特效兇猛,我不敢獨自玩。我們將紙鈔換成銅板,匡噹匡噹投進。男老闆將我抱於腿上。他喜歡燃著煙,打賽車。他執方向盤的手橫過我的頭。我的背緊貼他的胸。我能感受他急轉彎,或煞車時的心跳,與呼吸。

 

母親不喜歡我緊黏男老闆,當我執意前往店的另一端玩耍時,她會假以辭色說:這不是我們自己家,要懂得看人臉色。

原來母親指的,是女老闆。女老闆一頭短髮俐落,平日坐鎮櫃檯時表情嚴肅,身形比男老闆還高半個頭。她原待我客氣,偶爾請我食甜品,涼水。但自從我膩上男老闆後,她抹去了原本就少見的笑,換上冷冷的眼睛。

當我們在店裡玩得上手時,她會刻意清喉嚨,對男老闆說:時間晚了,別人家的小孩要吃飯的。

為避免掃興,我們索性直衝電玩場待兩三小時。闖關成功時,男老闆會不自主地抖動雙腿,我坐其上,咯咯笑,身子上下顛簸,自覺像馴馬師。

不料一日,女老闆衝入電玩場,見狀,直指男老闆的臉,惡狠狠說:你倒是會幫忙帶別人家的小孩啊,不事生產的東西。

 

其後數月,我們鮮少互動。

幾個女老闆外出的午後,趁母親不注意,我悄悄溜到男老闆跟前,央求他陪。男老闆面無表情地接上紅白機。他換了卡帶,讓我獨自玩超級馬力歐。

跳躍,撞磚,芥末黃的小人穿梭在水管,樹塔,城堡與與地底迷宮裡。我仍怯怯地,在攻擊與防守間猶豫,不斷被迎面的惡菰與滑殼龜撞個正著。我抬頭求援,只見男老闆漠然步向外街。我隔著落地窗,看他點煙,將頭刻意撇向遠方。

細小細小的恨,像篝火嗶嗶剝剝悶燒著。男老闆食言了,毅然脫身說好的雙人遊戲。

 

怨懟的日子裡,母親為我買了可攜式掌上遊戲機。

我蹲踞在母親的販衣處,廢寢忘食,沈浸於Gameboy的世界。我迷上格鬥遊戲。發現,原來攻擊需要想像,想像每道槍彈,鎚擊,準確落實在所憎之人身上。

    原來想像那遺棄我的生父,男老闆,想像善嫉的女老闆。完美攻擊,便不再艱鉅。

 

 《幼獅文藝》九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