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是收到了電子書閱讀器。揭開包裝，一只方方正正掌大的薄板，謹肅莊嚴端坐盒心。板身扁平，不及一指，背殼漆黑塑料，正嵌屏幕玻璃，設計上簡而言之就是一覽無遺，再覽無奇。勻到手裡一秤掂，居然船輕碟淺，若有似無，觸感滑膩始料未及，不自禁來回摩挲嗅惜一陣，彷彿到手的是塊墨餅。回神一想卻好笑，世間萬千物事無一不可作喻，我偏偏就揀了那與「電子書閱讀器」最首當其衝的一件來擬，歸根結柢是我心裡有檻，即便試跨了，也只跨一半。

自知這內建預設的古典本是老問題。橫著心向自己叫陣：振作一點，水往下流，人向前活，21世紀將近去了五分之一，還戀戀眷眷痴守墨字為什麼？守的是節？是舊？還是一廂情願又時移境遷的盟？可憐我是真真挖心掏肺為電子書之勢壯與紙本書之式微憂患不已過，一度那樣雖千萬人吾不往矣的啊！如今到底我也收下電子書閱讀器了，像四面楚歌之際突然敵軍來使議和，教人心裡一鬆，又心裡一崩。

揣在手裡半天忐忑，好容易才撳下開機鍵。屏幕正中驀地無中生有，猶如浮水潑墨，隨即幻為八方泄淌的褐黑色流。幾秒，水落字出，一筆一畫結晶也似憑空現蹤，看得人怔忡。我好奇，指腹朝屏幕稍一點撥，霎時間幽冥色流裡初生的字字句句，又盡數幽冥裡滅於寂寂，竟是每翻一頁，證一次緣起性空。彈指間我生滅了一冊免費下載的魯迅，猶有豐饒腴美的三島太宰張愛玲侍列其後。

暈眩驟襲，我擱下機子，一時無邊寂寞。●

自由副刊2019.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