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恍神，父親來不及將方向盤左轉，右前車輪便陷入了田溝，車身搖搖欲墜，如放置在翹翹板上。

　父親起身察看車況，他一開門，車身失去平衡，車輪往我坐的右方滑下，在驚呼聲中，父親立刻回座。我趕緊用手機打電話給道路救援，但肇事地點在僻靜的三星鄉，吊車趕來需要一個半小時後。

　為了節省時間及吊車費，父親聯繫住在附近的八叔前來幫忙。等待期間，車內氣氛滯悶，如我與父親兩年來的尷尬互動。

　父親不反對我創作，但唯一條件，是不要書寫家人。「家醜不外揚，你懂吧？」愛面子的他有次在副刊看到我的作品，裡面提到嚴格的他動輒打罵孩子、將年幼的我送到外婆家久住、偏愛姐姐、罹患胃潰瘍又不忌口。當天他一語不發，全家氣氛凝重，文章登報本是喜事，但作品上的文字卻化作煙霾，將家裡罩得灰濛。之後，父親好一陣子對我極為冷淡，指責我讓他丟盡面子。我提出冠冕堂皇的書寫本質——真實，反擊他不敢說出內心真實的聲音。

　父親告誡，親情、倫理與創作慾望衝突時，孝弟為先，不要把單純的文字「慾」，變成文字「獄」。我不認同，父女倆的關係因此陷入冰河期，我的寫作也轉為地下化，用筆名，或者否認自己仍在執筆，偶爾幸運得獎，也不告知家人。

　上個月某文學獎頒獎，父親得知消息，自行前往會場幫我拍照。看到父親出現在台下，我強壓內心波濤，佯裝鎮定。時隔兩年，父親又重看我的文章了嗎？他釋懷了嗎？我與父親的爭執得以化解了嗎？即將上台時，我每一步都踏著忐忑，等待領獎，也等待領著父親的肯定與諒解。

　父親在台下翻閱我的文章，我分神地聆聽主持人講評參賽文章特色，但我更在乎父親的反應。

　散會後，父親幫我提重物，一路上，彼此無語。忽然一個轉彎，父親將原本想開回家的車子調頭，開往老家三星。正納悶父親意欲何為，他說去老家走走，那裡也許有我可用的題材。

　心中有股暖意在流動，父親應是在試圖和解。不久，他說仍是不願看到我披露家族隱私，仍舊尷尬地看著我在報紙上書寫家庭內部的嫌隙，若我能不寫，他最樂見，但這是我喜歡的事，他只能試圖接近、包容。

　說話間，車子右前輪就陷入田溝。我細想，也許是說此番話時，內心的起伏讓父親分神了，否則，駕駛經驗逾一甲子的他，怎可能如此粗心？

　等待救援過程，我們不敢亂動，擔心車子會翻入田裡。父親竟鎮定地讀起我此次得獎的作品，我卻讀不出他心中在想什麼，只好滑著手機，心想八叔怎麼不快來？車上的默劇已演了半小時。

　終於，八叔開車戴著五伯及堂哥們，拿著鋼索勾住後車廂，父親腳踩油門，引擎隆隆幾聲，八叔車子啟動，鋼繩一拉，陷入田溝的右前輪慢慢倒回至路邊。但田邊有塊大石頭，卡入右前車燈下方的保險桿，需幾個大漢合力將車往上抬，才能脫困。一陣晃動，人與車漸漸地被抬離地面，我對於沒有抓地力的飄浮感到有點慌，父親拍拍我緊抓衣擺的手，此時，我在父親眼中，看到自己小小的縮影……

中華副刊2019.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