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31 22:42:32阿盛

【文友新作】酪梨開花的地方 — 鄭麗卿



剛採收下的酪梨,八旬老農一一擦拭乾淨後再裝箱。(圖/鄭語晴攝影)



許多年前,母親將一顆酪梨種子種在豬舍旁,也沒有特別照顧,慢慢它就長成了一棵小樹。起初只充當雞隻跳躍、棲止的場所,過了幾年終於開花結果。

這種巨大且陌生的果物,起初大家只蘸著醬油吃,我總覺得口味怪異像在嚼奶油,且沒有水分而不能接受。後來才知道在外國小說中讀到的鱷梨,就是我們所說的酪梨,也稱作牛油果。每年夏天從屏東帶回幾粒,我練習了幾年才學會怎麼吃酪梨,並享受它的好。

父母過了八十歲之後,決定大量栽種酪梨。我對酪梨的樹形總沒什麼印象,灰灰的綠,冬季開花時也像桂花似的小小花瓣,一簇簇開滿枝頭,據說也有淡淡的香。

這些年來,過去熟悉的鄉村寧靜老宅和老面孔愈來愈少了。家鄉地景──一壠一壠的番薯和落花生、翻飛的稻浪、香蕉園蕉葉冉冉生風,天高地闊的老風光早已不可尋。現在多的是種植高單價的洋香瓜或其他蔬果的大小網室,和一排排的養雞場和豬舍。

與酪梨園一埂之隔的田地原是宗親的土地,賣掉後蓋起豬舍。於是豬糞的臭味全年無休四處瀰漫,豬隻像在屠宰場似地日夜號叫,寧靜的田野從此一去不再。意外的是,盤旋聚集在豬舍的蒼蠅竟成為酪梨授粉的主要媒介。

現在酪梨園由自銀行退休的哥哥接手,新栽的酪梨苗特意錯開花期,以為如此一來不同的季節都有酪梨可摘,或者可以把工作時間錯開,以有限的人力沒有壓力地工作。實際的情況卻是平時得清除廢枝,需注意觀察有無炭疽病或防治病蟲害,定期施肥,果實稍大時要套袋防蟲,採收。果樹不是種下去就自然會結果的,因此哥哥一樣一年到頭有做不完的工作。

還有,除不完的草。牛筋草、刺莧、豬母乳和幾十種知名的不知名的雜草,總在一陣風一陣雨之後,便冒出頭來怒生猛長。在野地上,我真喜歡這些柔軟的新綠,像剛孵出小雞小鴨的細毛,撫摸起來觸感更像絲綢一樣。但長在農地上,便是農人的天敵,我從小就開始和它們奮戰,是拔無赦的殺手,但拔草也是單調到讓人感到絕望的勞動。要是讓它們多長個三五天,就得花更大的力氣才拔得起來,等它們更老一些就得藉助小鋤頭才能將它們連根拔起。現在我蹲下拔草往前移了一兩步,雙腳已發痠發麻站不起來了。

初冬在一場喜宴上,就像農產品評會一樣,有人說天氣不冷棗子不好吃呢;早晚溫差大,瓜類味道也不夠好;彷彿一切都是天氣的錯。鄉親對年年上演的高麗菜悲劇已經風雨不驚,說今年暖冬高麗菜早早就爆開,整坵的菜只能漚肥。

傳統農作越來越不容易維持生計,近年農地上一簇簇的雞、豬養殖場興建起來,自動化的雞寮、豬舍造價不菲,多數人都向銀行貸了巨款。然而禽流感、豬瘟惘惘的威脅始終蟄伏在暗處,時而劫掠一空而去。但堂叔說了:「像我這樣六、七十歲了要去找工作也難,養雞養豬養蝦體力上還可以,若無天災一般來說利潤也不壞,你們退休也可以回來養雞啊。」

我是從農村出走的人,深知農耕生活的嚴苛,一如了解其甘美,從不敢輕言要回到農村。長久以來長輩都不鼓勵子女從事農作,如今家中晚輩幾乎沒有人會下田知道農事了。

玉米盛產期,也是豬隻打牙祭時。(圖/鄭麗卿提供)玉米盛產期,也是豬隻打牙祭時。(圖/鄭麗卿提供)

我曾試想:如果有三分地,我敢回鄉過半農半讀的退休生活嗎?當有人瘋著元旦去看大武山的日出,叔叔很不以為然,說:「我天天都嘛在看日出。」迎著山頂露出的第一道曙光,勞動者早已因露水濕了褲腳。日出時,另一位嬸嬸已經備好當日要送出的萬年青或者槴子花。而我呢四體不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蹲也蹲不下去,我敢「回家種田」嗎?

鄉親們所說的回家種田,也依說話當下情狀和語氣輕重而有不同意思。若是長輩教訓不用功讀書、不求上進、在外頭浪蹓連的孩子,氣急了咬牙切齒罵道;「再這樣下去,就回家種田啦。」敗壞的語氣,是絕望情緒下的恐嚇,幾近詛咒。又,若是對失業、生意失敗,或因為其他緣由無能在城市再生活下去,無可奈何的最後一途,無力又帶著安慰的口吻:「啊無,轉來去種田好了。」不管當事者願不願意,再不濟總還有田園可依靠。

我鄉鹽埔,乍聽像是一塊不毛地,實際是一片富庶的平原,草木繁盛。此外,本地沒有古老遺跡、紀念碑,也沒有景點。我家代代務農,農地裡一片欣欣向榮。小時候家裡除了學校課本,僅有的印刷品就是春牛圖和農民曆了,村子裡連租書店也沒有。小學生時代那種想要多讀到一點什麼而四處張望的飢渴,近乎是一種疼痛,而向來只有牛隻雞鴨從眼前走過,我沒有得到過什麼讀物。

當年,我依稀感覺到生活中有什麼被忽略了,也有些什麼沒被說出來的事情,周遭總還缺少了點什麼,腦海裡彷彿蒙著一層霧紗,我還沒有能力去撥開來看清楚。但是,乾涸隘寮溪底圓滾滾的巨大卵石,夜歸牛車上父親嘴上菸頭的一點紅光,遙遠的星辰,夏日烈陽,金黃飽滿的稻穗,颱風,冬日清晨的豆腐叫賣聲,初一十五媽祖廟廟祝的鑼聲,種種記憶,始終在心底熠熠發光。我以為在那光芒背後肯定有值得我記述的事物。

到了我可以閱讀報紙的時候,因為父親是鄰長而獲贈閱《台灣新聞報》,我喜歡讀西子灣副刊,記得有朱西甯、段彩華和司馬中原等人的作品,也因此知道在台北他們會到國軍文藝中心看戲,然後去中華商場的點心世界吃飯,那像星子一樣遙遠地方有著和農村不一樣的生活風貌。我知道自己對文學的興趣就像是從礫石堆裡長出的野草,孤伶伶地冒出頭來,在務實的人看來或許是無用之事,只能自己緊緊扎根站好。

文學夢是野火燒不盡的勁草,直到中年我才提筆寫作,得了幾個小小的文學獎,親友覺得新奇。嘖嘖,一篇文章竟可以比一隻豬仔還值錢哪。但真實的情況往往是一篇文章稿費不值一弓檳榔,或不及一簍香蕉的價格。他們不知道文章是怎樣煉成的,問寫一篇需要多久時間呢?我誠實以告,眾人默然。

大家也好奇,那麼文章裡都寫些什麼呢?嬸嬸搶著說:「啊就寫咱大家圍坐一起剪檳榔啊,開講啊那些事情。哈哈哈。」我端詳長輩們因長年勞動而肩膀歪斜,腿腳變形,雙手粗糙皸裂多繭,多皺紋的面龐,不服輸的神色,我懷疑自己真的了解過他們是怎樣過日子的?這裡是一個什麼樣的農村?多少年來多少次回鄉,他們不曾知道他們生猛熱烈的生活、勤奮不懈的身影,讓我得到多少鼓舞的力量。

年年在縱貫線上南北奔波,吸引我目光的常常是車窗外剛翻過土的田地。遙望沿途一塊塊顏色或深或淺的土地,昔時犁開泥土清鮮的氣味,青蛙跳躍,因驚嚇而翻滾的蚯蚓和蟲子們,總澎湃奔湧到眼前。雙腳曾經踩踏過那樣鬆軟沁涼的土地,便是腳底觸感永恆的鄉愁。那一片片剛剛整過的乾淨土地,即將重新種植,一個新的開始,一種未知的新希望。

說來原產於熱帶美洲的酪梨,對我們而言就還是新物種,品類也多。哥哥一直在摸索著學習酪梨的性質和種植的知識。酪梨園土地須保持濕潤又不能積水,近日也重新整地堆高土壠以防根部因浸水而缺氧。我鄉土地肥沃,習於涵養接納新植物,鄉親一向勇於嘗試種植,或養殖,都是對生活依然有愛的努力和盼頭。儘管他們已經年高體衰,背後還有天災人禍的威脅,生活的根一樣扎得深深的,有著沉默的堅定。譬如新種下的酪梨,到了開花季節,就開花了。

許多農地已改變成養豬場或魚蝦養殖場,魚池也成為親友返鄉時探奇賞遊之地。(圖/鄭麗...許多農地已改變成養豬場或魚蝦養殖場,魚池也成為親友返鄉時探奇賞遊之地。(圖/鄭麗卿提供)

聯合副刊2019.0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