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31 22:48:15阿盛

【文友新作】陪產記 — 黃春美



圖/陳佳蕙


兒子外出買便當,媳婦緊抓著我的手,指甲深掐進我肉裡,發出近乎自絕的慘叫聲:好痛好痛啊!我把另一手疊在她手上,提醒現在不能使力,胎兒會被擠到子宮頸,也提醒記得深呼吸,再用力把氣吐掉。她說很難很難,她做不到。但,她說話的同時,手已經鬆開了,說完話也立刻深呼吸。

護理師進來檢查子宮收縮偵測儀,內診產道。我走出待產室,在診間來回踱步。十幾間待產室,除了媳婦,隔壁還有一「盟友」間歇地哭號、哀吼。那穿牆而出的淒厲聲,是共同的慰藉。還好,媳婦有伴。

我吃著爌肉便當,也試著勸媳婦吃,好補充體力。她搖頭,臉部扭曲了,眼神似在求饒,我放下筷子,便當也彷彿飄出了罪惡感。我問,開電視分散注意力好嗎。她說怕吵。她的手包住我的手,指甲又掐進我肉裡。不要使力,深呼吸深呼吸,用力吐掉。她神情轉焦躁,隨即改把兩手放在頭頂上,手指交握,或許她認為這樣就不會抓我的手,就沒有機會使力。然而,疼痛再度洶湧撲上時,她的每根彎曲的指關節彷彿都充滿憤怒,並且失去理智般互扯。一旁的兒子不斷靠近她臉頰,時而幫忙拭汗撫摸額頭,時而壓低嗓門:忍耐點,忍耐點。我則繼續提醒深呼吸深呼吸,不能使力。

醫生查房,說疼痛很正常,每一次的痛都是進步的象徵。話語輕鬆又勵志,產婦卻要獨自承擔那種「正常」的無界無極,彷彿要你死,又讓你死不了的巨痛。

看著媳婦受煎熬,我無限憐惜,卻無法分擔分毫。如果有一條線,連接著她和我的肚皮,按鈕切換,她的痛可以慢慢傳過來,直到雙方平衡。我願意。想著想著,我眼眶開始蓄水,趁水滿前,快開口表達內心的話吧:靖芳,我知道你很痛很痛,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把你的痛分一半過來。不知是否把話講清楚了,也沒注意媳婦做何反應,但見棉被上多出幾枚小水漬。

我在淚眼模糊中想起一些事。

那天早上,我在洗衣服,兒子突然抱住我,激動地說,恭喜你要當阿嬤了。我轉身,相互擁抱,興奮互道恭喜,感謝上帝送給我們一個奇妙的禮物,我也開始每天為媳婦禱告,祝福她懷孕、生產平安順利,寶寶健健康康長大。期間,親友陸續送來各式舊衣裳,有的微微褪色,有的留下淺淺漬黃,媳婦一件件搓洗、晾曬,一件件摺疊收納,每件衣物都有老歲人說的「好養好帶」的祝福,也都以陽光烘焙的香氣重新迎接新主人。

接近預產期時,有一天,我問媳婦會不會緊張,她說不會啊,然後提起她回娘家時,某次閒聊,問她媽媽生孩子的痛是怎樣的痛。「那麼久了,哪還記得。」親家母生了五個小孩,其中一個是前置胎盤,緊急剖腹,算是資深產婦,也許面對女兒的問話故意迴避。我明白,那是媽媽的愛。

某日我請兒子和媳婦到冬山河畔一家簡餐店吃午餐。他們點了披薩。待餐時,媳婦摸著隆起的肚子說,妹妹,今天阿嬤請我們吃披薩喔。那天有美好的陽光,風從河邊吹來,我們餐後在林間散步,說起每一棵樹的名字。妹妹啊,過不久,我們再一起去吃披薩,還是坐在離樟樹最近的那張桌子。

媳婦產前說過,不打無痛分娩針,堅持自然產,好讓寶寶免疫系統發展較好,腸道也會較健康,我們都支持。如今兒子不忍媳婦痛苦奮戰,率先棄械投降,提議打針。媳婦也毫不考慮同意了。

護理師仔細說明:你已經很痛了,打針時,身體要像蝦子一樣弓起來會更痛,針打在脊髓,也會很痛。打針因人而異,你已開四指了,不一定發揮效用。先抽血,再等化驗,你們好好討論。

檢驗報告約莫二小時出來,護理站通知可以打針。

兒子不知所措,媳婦神情無助。我重述護理師說過的話,並強調現在已開六指了,可能效果更有限。我們快要撐過去了,但決定仍由你。媳婦點頭。尖叫。咆哮。聲音轉微弱:媽,你不要離開。媽,我很害怕。媽,你幫我禱告。

我開口禱告,思緒卻混亂,不但怪起夏娃一人犯錯,使得女人生生世世背負生產之痛,也突然想起《駱駝祥子》裡的虎妞。她臨盆時喊啞的嗓,低喚著「媽喲!媽喲!」,最後在夜裡帶著個死孩子,斷了氣。即使現代醫學進步,難產依然有所聞。然後,我又想起虎妞的歲數,媳婦的歲數。此刻,我害怕,也生氣自己胡想。

親家母和媳婦的弟弟,媳婦的同學都來了,他們帶了媳婦愛吃的羅宋麵包,說要補充體力。媳婦無心無力回答。她的世界筋肉在撕裂,骨盆在拆解,痛得只剩下痛。

護理師進來內診。可以進產房了。我握起她的手,說她很勇敢很棒,撐這麼久了,妹妹就要和我們見面了,要加油。我又把臉貼近媳婦的肚皮:妹妹乖,你都知道,媽媽很辛苦,等下進產房要和媽媽全力配合。

我們一起離開待產室房間,護理師給兒子一套隔離衣,陪產時換穿。我提醒他先關閃光燈,免得拍照時傷了妹妹的眼睛。說完轉頭與櫃台上一瓶清潔用的酒精對望,再提醒等下進去陪產記得把手消毒乾淨。護理師笑說,又不是他要接生。

產房沒有傳出任何聲響,媳婦怎麼啦?護理師進進出出,說是正在做準備。醫生慢悠悠出現了,他步履輕鬆,走進產房。五分,十分,二十分,依然安靜。過了很久很久,護理師探頭向兒子招手,示意進產房。我和親家母站在離產房距離最近的櫃台。她談起媳婦的爸爸又出去海釣,談釣了什麼魚,談魚愈來愈少了……。話未完,遠從面積小小的那片海洋而來,地球上最動人的樂音總算飄進耳膜。我轉頭和親家母相互擁抱,淚如潰堤,久久不能自已。

不久,媳婦從產房被推出,她的臉部線條真美啊,一隻小動物側臉趴在她胸前,小手輕輕蠕動著。我說,辛苦你了,一整天沒吃沒喝,想吃什麼我去買。她說還不餓,先讓妹妹趴著保溫。一會兒,護理師帶著一塊方巾來,說要抱妹妹去洗澡。她把方巾蓋在妹妹身上,抓起一隻大老鼠般,在我啊啊擔驚中,轉身離去。

聯合副刊2019.0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