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9 20:13:05阿盛

【文友新作】我家門前有小溪 — 劉素霞





     我家門前有小溪,溪裡矗著水利局的工程碑,刻著「枋寮溪整治工程」字樣,溪流對岸有稻田與菜園。在沒有抽水馬達的年代,田裡的水,要從上游躉水成埤,再引到田埂邊的小水圳,流進每一塊田裡。菜園則借田水解渴,圳裡田裡沒水時,則得下河挑水澆菜。

 如此,養活著世世代代溪邊夥房(客家人的聚落)的老老小小。

 到對岸有兩種方式,抄近路走家門前的獨木橋,或是走到一百公尺外的鋼筋水泥橋。

 獨木橋原是一整塊刨整過的實木塊,約十公分厚,五十公分寬,兩三公尺長。它在爸媽都說不清的古老年代,隨著大水漂流而來。溪流上游流經的深山老林是先民伐木之所,想必如此好料便是從彼處漂流而來。先祖們攔下來後,在一端鑿孔,拴上鋼索,套在苦楝樹上,另一頭搭在岸邊突出的牛肝石上,便成了天晴水淺時過河的捷徑。

 獨木橋夠寬夠厚,橋面距河床約莫一公尺,夏天時坐在橋上,看近處婆媽洗衣滌物,遠處頑童戲水,下游還有水牛泡水。我雙腳晃啊晃,看水中魚蝦追逐覓食,看天光雲影,習習涼風吹來,樹竹搖曳搭配蟲唧鳥鳴,覺得日子好慢。那可真是無憂的童年。

 我家門前的道路與溪床高低相距約莫三四公尺,雨水豐沛的春夏秋,一年總有幾次豪大雨,暴漲的河水淹沒了對門所有稻田,從我家這頭望去,滔滔濁水,汪洋一片,橫無際涯。鋼索拴住的獨木橋便載沉載浮在河面,我們會說,「橋被打掉了」。河水退後,夥房裏就會有人吆喝著搭橋去。靠著河水的浮力,五六七個壯丁又扛又頂,很快就把橋搭好,過河就不溼鞋了。

 天青氣朗久久不雨時,則水淺差可沒踝,頑童偷偷下水戲耍正好。

 我最早對這溪產生印象時,也許才三四歲,或者五六歲,趁著大人忙活不注意時,隨著兄姊與夥房裡的大小孩子們,在河岸沙地上灌蟋蟀。拎著米酒瓶,或是紹興酒瓶,到河邊裝水,上岸後對準沙地上的孔穴,就往裡灌水,未久,蟋蟀就從另一個孔洞竄出。頑皮的男孩立刻就把蟋蟀抓去玩,我則繼續灌蟋蟀。

 稍大一些,便下到溪裡抓漁網蝦摸蛤蠣。溪水清澈,魚蝦清晰可見,大孩子傳授伎倆,如何拿破畚箕在水草間或石縫處抓蝦捕魚,我的技術極差,不是蝦子到手後跳走,就是小魚在指縫間溜走,大哥哥小姐姐們不嫌棄,仍留我跟著學習並聽候使喚。水深淺不一,深處可及腰,並有看不見的暗流漩渦,傳說水鬼都潛伏在那裏抓小孩。因此我們只敢在淺水處摸魚,平日,沒有大人陪同,我們是被禁止下河的。大人忙山活田事已累得午休睡死,豈有閒工夫陪孩子到溪裡戲耍?盼等不到大人相陪,於是便趁著大人工作或午睡時,偷偷摸摸去。

 那時夥房裡的大孩子,像串聯革命般,用耳語眼神,密傳下水的訊息。初時,我膽子小,深恐爸媽尋找,而東窗事發連累大家。下水一二十分鐘,便急急上岸回家,若無其事地裝乖。幾次後,膽子大了,還參與大孩子的野餐。我們分頭回家張羅醬油鹽巴火柴或錫罐子,有些則在溪邊收集乾草枯葉,疊幾顆鵝卵石當爐子,架上錫罐,放進眾人捕獲的魚蝦,起了火,不一會,兩三指寬的小魚,一指粗的小蝦,便都熟透了,一人分得幾條小魚,幾尾小蝦,灑點鹽巴,那滋味真是香甜,吃完還不斷吮指。

 也真有東窗事發的時後,有些膽子大的男生,就在深水處游泳,樂不思歸,待覺察天候已晚,回家總得吃一頓「竹筍炒肉絲」。就算比大人早一步回家,大人看孩子膚色,便知泡過水了,孩子硬拗強辯,大人用指甲一刮,立馬刮出一條白痕,玩水的鐵證勝於雄辯,免不了挨一頓打。

 但竹筍炒肉絲是吃不怕的,密語暗號預約下一次的溪邊遊戲。最盛大的一次,約是在我小學五年級時,比我大幾歲的堂姑堂叔計畫在溪邊竹林下搭建一座豪華小屋,當作我們暑假的秘密基地。柴刀砍竹,鋤頭整地,工程浩大。大小朋友齊心協力,眼看小屋骨架搭好,竹葉乾草鋪上綁好,就快要完成了,只待分工下水抓蝦撈魚再一次野餐,不料傳來父親命令,家裡有事要幫忙,限時回家,不得有誤,否則扁擔伺候。我只好恨恨地離開,那秘密基地與豪華野餐就這樣被畫上句點。

 爸爸不讓我們下水,卻自己去。他白天忙工作,只能晚上與輝伯或單獨一人去,他是去抓螃蟹。聽說我小時候最愛吃河蟹,那吃蟹時享受美味的萌樣,應該是爸爸不畏秋寒,泡在河水中一整夜的動力來源吧。整夜的搜尋,捕獲一大桶的毛蟹,夠我們全家吃好幾餐呢,比起爸爸抓的螃蟹,我們的那些用錫罐燒烤,一人分得幾口的小魚小蝦,可真是小兒科呢。但,魚蝦雖小,卻樂趣無窮。

 溪流滋養水裡的魚蝦蟹,以及岸邊的植物,還有稻菜作物。岸邊綠竹一叢又一叢,春夏時節,家家都有鮮筍可吃,吃不完就鹽漬或曬乾或出售。從土裡挖出到上餐桌,不過一兩小時,不論清炒或燉煮排骨,鮮甜滋味硬是壓過市場買來的。有時眾家姊妹吆喝一聲,大家拿只籃子,便到溪邊採野蕨,當晚便有蕨菜上桌。無論是清炒,於起鍋前再打顆蛋,或配上福菜拌炒,都香甜爽口,那是我極愛吃的野味。

 家家都有抽水馬達後,便不須靠小圳從上游的埤塘引水灌溉。洪汛來時,總有幾顆沿溪設置的馬達被沖走。於是,預知洪汛將來,便彼此吆喝,趕緊搶救馬達。淹過水的稻田,很是悽慘狼狽,泥濘不說,還遍布枯枝草屑與垃圾,若是碰到稻子結穗熟成時,那真是無語問蒼天啊。

 我們長大離家後,每每遇到颱風豪大雨,總是擔心那暴漲的溪水會不會淹漫門前路?家人安不安全?暴漲的溪水往往在我們問安電話後幾個小時,便慢慢消退,彷彿嚇過我們,便該收手了。

 不知哪一次的豪大雨,又灌爆了溪流,待溪水退去,連栓橋的苦楝樹也消失了,獨木橋就這樣失去蹤影。從此,過河,都得繞道走鋼筋水泥橋了。

 大水年年來,S形水道,一邊沖刷,一邊淤淺。水利局來進行河岸整修工程,夥房這邊固岸築堤加了短牆,田那邊也築了堤,築堤後,潰決,又築。堤防保住了那些田,保住曾經的茉莉園,與現在的零星菜園。

 溪邊蘆葦一歲一白頭,竹叢樹冠則年年青綠。日昇月落,天地若有情,若無情。河深流淺,溪水似無情,似有情。

 流年輪轉,萬物遷化,夥房裡的老老小小,有故去的,有新生的,有長大成家的,有嫁出娶入的。房子改建了,長高了。我這昔日的黃毛丫頭到如今也已青絲摻白髮。

 我爬上三樓四看,看夥房、溪流,看道路、田地,撫今追昔,認真覺得變化好多。想來,唯一不變的,就是日月依舊照看著悠悠溪水,照看著溪邊一齣齣一幕幕的流年遷化。


中華副刊2019.02.09

霞也 2019-02-11 08:42:15

後記
枋寮溪是水利局給的名字,谷歌地圖上的名字則是老田寮溪。日常,它的名字就是「河壩」,類似呼喚女生「細妹也」一般,哈哈。

它到底在哪呢?
它的上游在苗栗縣頭屋鄉、造橋鄉,下游流入後龍溪。

枋寮,伐木之工寮
田寮,農耕之工寮
都是先民開墾時的聚落。水利局給我家門前小溪名為「枋寮溪」,根本就是菜市場名,哈哈。

也許,台灣每座山城,每個鄉村,都有他們自己的枋寮溪,或田寮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