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0 09:31:22阿盛

【文友新作】母親的想望 — 黃春美






三天金門自由行的第一晚,母親可能走動過多,洗好澡就躺在床上,點眼藥膏,準備就寢。我忙整理床上衣物,一抬眼,細長半透明的膏狀物橫在母親的眼袋下方,幾乎和眼睛一樣長。

我看著母親以食指輕輕推揉她「眼裡」的藥膏。我說,媽,眼藥膏沒有點進眼睛,難怪你說藥效不好,原來你都當眼霜除皺。我重新幫母親點完藥膏後,她解釋在家裡一手拿著小鏡子看,一手點藥,民宿沒有小鏡子,就量其大約,還以為藥膏已經點進去了。

母親的左眼看不見,視神經也死了,但經常長眼屎流目油。

三天行程中,在參觀城鎮古蹟或建築時,當我看著手機裡的史料或石碑上的文字向母親解說時,她像個上課認真的孩子,仔仔細細聽著,在我停下來時,有時發問,有時反覆著差不多同樣的話:我對這些說明也很有興趣,若我多認識幾個字,會慢慢把它看完;若我另一隻眼睛也看得到,我一定會去學更多的字,多讀一些書,知道更多故事……

過去曾鼓勵母親上國小補校以彌補童年失學的遺憾,但上課時間太長,一隻眼睛難以負荷,只好作罷。我帶回學校視障兒童的課本給母親閱讀,但她總讀不到半頁,便闔眼喊累。我隨機以簡單的六書概念來教母親識字。有時興來,則從手機下載閩南語有聲書給母親聽。

母親也常趁機學習,從日曆上學,從廣告紙上學,從教會唱詩歌時的字幕上學。有時則猜字,波「爾」茶,「爾」猜對了。低「薪」女工,「薪」猜不出便問。思及母親有用眼過度之虞,偶也碎念她,別學了,隔壁阿嬸也不識字,不識字又怎樣,只剩一隻眼睛要顧好。這時候她就解釋起自己只是「偷偷」學,一次學一點點,不是「真的」學。然後說起我:不要一直看書,字那麼小傷眼睛;不要整天在電腦前,電腦更傷眼睛。最後說,眼睛要照顧好,像她那樣是很痛苦的。

參觀1932年完工的「番仔厝」金水國小時,我挽著母親走進禮堂,裡頭整齊排放了幾排木製靠背椅子,母親選了其中一張坐下。以為她腿痠,膝蓋不適,疲倦想睏,她都說不是。然後,微笑,面容羞怯,低聲說她要假裝上課。接著說起小學前三年天天躲空襲,後三年不是家事太多晚睡,第二天上課打盹,就是被她祖母留在家裡挑糞水、掃竹葉、捆枯竹,無法上學讀書……

母親多次談起童年憾事,但我更訝異她八十幾歲了還對上課充滿想望。於是,我舉起相機,慎重幫母親拍張「上課」照留念。我說,臉太暗,換個位置,側坐,手扶椅背,母親都認真配合,不似平常敷衍。

不多久,小妹也進來,母親要她坐下合照。相機喀嚓後,母親笑著說,她們是「同班同學」。

聯合副刊2019.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