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1 23:48:58阿盛

【文友新作】歸來的人 — 李志薔





攝影 / 李志薔


母親又開始準備了。

一包包湯湯水水的塑膠袋、保鮮盒壘成一座小山:水餃、香腸、蛤蠣、豬肉、魚肉、水果,甚至小到蔥薑蒜條,統統打包一起,要我帶回台北去。她露出抱孫一樣的陶然的表情說:「人若到,物就到。況且,你女兒喜歡。」

望著這些油滋滋或滴著水的包袱,我經常感到不耐。「這些明明台北就有啊!」,但再三推辭的結果,總難免說出不中聽的話,有時忽而察覺了,偷偷把話圓回來,妥協的結果,往往就是挑些乾爽的,心不甘情不願地帶上三兩樣。於是,加上原本的行李,我總要拎著大包小包上高鐵,失去了紳士優雅的風範。

多年了,這樣的場面一再重演。不論我只是演講路過,或是年節帶著妻女返鄉,這樣拉扯的戲碼不曾少過。而我經常只像個過客,匆匆回來,又匆匆離去。

當初為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夢想,被迫在台北定居下來,面對一切困難、橫逆阻斷,我也只能顧得了自己。終日在柴米油鹽和瑰麗的想像之間奔走、漂泊,一顆心卻從來沒安定下來。直到自己以為可以在台北立足了,一回眸,故鄉的母親身影也已經老了。

再回高雄是個意外。當初義守大學一位尊敬的長輩力邀我南下,著實猶豫了好久。教學不是我的職志,甚且我不知道自己這些自學的影像經驗,可以帶給學生什麼?電話那頭,尊敬的長輩不斷說服我,就當回故鄉貢獻所學,平衡南北落差吧。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但真正說服我的原因是:母親年事已高,未來相處的時日大概亦不多了。我必須把握這個時機。

於是我開始了高鐵南北奔走,候鳥一般的日子。每周進學校前,我會特地返家和母親吃一頓飯,或者不做什麼,只是聽她閒聊最近親朋鄰里之間發生的趣聞。像是重回童騃時期,想像自己伏在母親的大腿上,逆著光,細細再看母親一次:那漸漸遺忘的面容、花白的頭髮、走樣的身形;還有,透過一次一次短暫的閒談,重新細究她的飲食、衣著、嗜好,她的憂煩和她的心事。

而歸鄉之於我,雖說是生命的覺悟,亦算是沉重的包袱吧。我必須拋下台北的妻女,孑然一身南下;亦必須暫時放下電影創作,專注於教學事務,取捨之間,無不讓人悵然慨嘆。但對於這段「偷來的時光」,我毋寧把它視為我和母親遲來的約會,是上天為了填補我在高雄缺席的時光。

三年多來,我有比較充裕的時間,重新追索一些以往失去的事物:關於家人與高雄的一切。比如回到童年的老家,那早已搬離的鼓山,去追索父親母親早年生活過的蹤影。父親的壽山和哈瑪星早已變了一個樣貌,而母親的莒光和內惟市場,依然充滿庶民的熱情,生猛有力;年少時常吃的米糕、四神湯店,還蜷踞在廟埕的角落,像個堅持手藝的匠師,執意要抵擋時光的侵蝕;或者鹽埕區的某棟老建築,依然屹立在光鮮亮麗的街景之中。「啊,原來你還在!」這時我心中就會油然生出一種安心的感覺。就像我每隔幾周都要吃一回郭家肉粽,在回憶的味道裡,彷彿又重新接起和家族鄰里的牽連。

重拾起來的,不僅家族的聯繫,還有童少的老友。那些和我一樣,為了追求生存和理想的老同學們,青少時期,多數離鄉背井,隱沒在茫茫人海之中。然而歲月是一張大網,鮭魚也終要洄游。透過一個牽引一個的聯繫,失散多年的友朋終於團圓,長期的分離沒有造成隔閡,每個人的歡欣和苦楚反而因為時間的歷練,彼此多了一份寬容和理解。有時和母親談起,誰誰誰在大陸發跡了,現在又回歸台灣投資。某某某一直單身到現在,終於結婚了。母親也很高興,彷彿離家的孩子又統統回來了,即使難免有些碰撞和損傷,終究是自己熟悉的樣子。

而我也開始有了時間,慢慢重新認識這座城市。由於縣市合併的關係,高雄的幅員遼闊起來,城市面貌也起了根本性的翻轉:工業煙囪減少了,我最熟悉的水泥廠也已經搬遷,代之而起的是捷運、輕軌、小巨蛋和中央公園。高雄港冷漠的高牆被拆除了,駁二特區儼然成為高雄人的新寵。而愛河在重新整治與燈會的妝點之下,變得婀娜多姿;高雄有了全國最美的圖書總館,而亮麗的新光碼頭則預示了這座海洋城市21世紀的未來。

三年多了,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竟又重回高雄的懷抱。那些夢中念念不忘的童年場景:打狗山、西子灣和愛河,皆以老朋友的姿態,重回我的生命之中。那新興、摩登的現代都市地景,則以新朋友的手勢向我招手。而我,也從朋友口中的異鄉客,慢慢回復到那原本遭人遺忘的,「高雄人」的身分。

更令人興奮的是,透過觸角的延伸,我認識了許多南部優秀的文化人士:蚵仔寮小搖滾的團隊、「意滿漁」文化餐廳的蔡會長,透南風、哈瑪星再興會社,以及諸多有趣的藝術家、紀錄片工作者、舞台劇演員等。他們是令人尊敬的一群,各自透過一己之力,留在高雄為地方奉獻。偶爾,我會從他們身上看到南部人的熱情和樂觀,像陣陣暖風,讓人吹著精神舒爽。

於是,原本一顆忐忑的心安頓下來了。家人、老友、新故鄉和新朋友,還有廳堂裡我最掛念的母親。也許我不再是過客,而是道道地地一個歸來的人。

而這當中最高興的應該是母親了吧。打從第一天開始,她便央著妹妹載她到市場去,盡其可能蒐羅印象中我喜歡的菜色。從來,母親也不懂我在做些什麼,她只是知道孩子身上的一條臍帶還沒斷,但她願意讓我奮力往外面的世界飛去。如今,倦鳥歸巢了,她能做的,也只是一個平凡母親一樣,挑幾件衣服、煮一桌好菜,期待孩子恢復體力之後,再生出打拚的力氣來。

就像剛才,母親算準我返家的時間,早已在門口駐足張望良久了。一年前,她才不慎跌斷了腿骨,復健尚未完成,她的腰部新患的「皮蛇」也還未康復;但她依舊堅持一拐一拐地走上那條老路,到一公里外的市場為我選購吃食。她心裡許是這樣想的:媳婦身體虛寒,須多吃些補品。孫女喜歡的零食一定得要記得。還有記憶中兒子最喜歡的魚肉,哪怕幾十年來,我的口味經過都市的洗禮,已經不同往昔了。

但也許只有那一刻,透過一袋袋、沉甸甸的食物,母親才感受到自己的價值吧。

風起了,又到了離去的時候。後照鏡裡,母親依舊站在門口頻頻揮手。我伸手整了整沉重的包袱,一滴淚不經意滑了下來。

聯合副刊2018.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