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榕樹之善 — 黃春美
二十幾年前,分發到三星大隱國小代課。報到日,暑氣蒸騰。操場外圍兩排老榕,比橫排教室還長,我沿著樹蔭前行,涼風習習,鳥鳴啾啾,就因為這兩排大樹,我立即愛上這學校。
榕樹枝葉茂密,下課時,孩童衝到樹下玩耍,抓獨角仙、金龜子,玩花園裡抓來的雞母蟲。放學後,你彷彿還可以在長長的樹影裡聽到孩子的嬉笑聲。
除了榕樹,教室後方都有果樹,甜柿、楊桃、芒果、龍眼,經常果實累累,也經常被鳥兒啄食得坑坑洞洞。但鳥兒不因吃食方便而在果樹上築巢,卻選擇在榕樹上落戶,許是隱密性更高吧。
有一回,班上兩個孩子捧來一窩雛鳥,瘦嶙嶙的身體像一丸丸肉瘤,發顫挨擠成一團。胎毛還濕潤著,全未「開目」,看來是麻雀,脖子伸得長長的,六張黃嘴不斷張著。這麼小的傢伙讓我有點兒驚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把他們放回樹上吧,可那碗形巢已毀損,樹冠也太高。同事勸說,鳥巢移動過再放回,母鳥認不出是她的家,也不給孩子餵哺。我只好帶回家養。
然而,保母每天帶著鳥兒上下班,細心照顧,按時餵食,並補充維他命滴液,依然無法替代親娘的哺育,六隻鳥都來不及振翅就陸陸續續死了。每一次面對小生命的離去,除了傷心,總還有著深深的失落感。
班上的孩子也撿過死鳥,我說埋了吧。他們在樹下挖坑,找石頭立碑,碑上寫著「小鳥之墓」,然後,折樹枝代香祭拜。
大隱的老榕給鳥兒築巢,也慷慨給孩子遮蔭,運動會時,更是全校師生與家長的最佳遮陽棚。不過,最慷慨的一棵樹,在蘇澳一所迷你小學,那是我最後一年代課任教的學校。
學校依山,全校學生不到四十人,校門口一棵大榕樹,枝葉茂盛開闊,樹幹粗壯,四、五人合抱才攏得住。夏天朝會時間,太陽早已發威,我們站在大樹下,隔著熱氣蒸騰的操場,看國旗冉冉上升;體育課時,驕陽似烈火,而不管火球滾到哪兒,總有一片陰涼供孩子做操、跳繩、踢毽子。
老榕溫柔地蔭護了全校師生。彼時,覺得他既慈祥又有土地公的神威。我讀小學時,國語課本和故事書上常出現這種大榕樹圖繪,樹身長了些瘤,皸皺成一張瞇眼笑臉的老公公。童年時,半是想像,半是認定樹有樹神,也曾經對一棵老樹定睛看,看久了,樹皮裡彷若真要閃出一個執拐杖的老者。
成為正式老師時,我請調鎮上一所學校,校園裡榕樹不多,最是高大粗壯者在幼稚園教室後方,高及三樓,名雀榕,但工友稱他「鳥屎榕」。
雀榕葉片比我的掌心大上許多,姿態不同於過去兩所小學的老榕那般沉穩質樸。夏、秋時節,陽光大好,雀榕卸下濃綠,妝抹得一身金燦燦,只待一陣風,片片金黃翻飛飄墜,而滿布地面的已經不是落葉了,是一種華麗與教人忍不住哇哇叫的狂傲。
當時我的教室在二樓,後陽台斜對著雀榕,每次早上打掃時間,看到負責的班級來清掃落葉,就想,真可惜啊,把一地的美麗都掃進畚箕裡。有一次我跟負責班級的老師說,滿地金黃,多漂亮,不要掃啦。那老師笑笑,說,你太浪漫了。
雀榕黃葉落盡,會再長出白白的,像含苞的玉蘭花般的新芽,然後,緩緩展瓣,先是含羞探出粉淡赭紅的身子,然後,青嫩嫩的葉子爭相綻放,大約一星期,又一身新綠,也慢慢長出果實。
雀榕滿樹綴著乳黃帶紅的果實,是很多鳥類愛吃的食物,尤其是麻雀。但他們吃多,拉多,也是人類一大困擾。有一次帶二年級小朋友認識校園植物,我介紹雀榕時,幾個孩子蹲下來撿拾地上的果實,我問做什麼,他們說要玩。嗯,玩玩沒關係,別吃進肚子,睡個覺,醒來,肚臍或嘴巴撞出一棵樹。孩子大笑。我接著說,一隻鳥兒吃飽雀榕的果實,又啣顆種子回家,飛啊飛,打個噴嚏,種子掉了,或拉個大便,大便裡藏著還沒消化的種子,不多久,那地方便長出一棵樹,可能是屋頂,可能是牆根,再貧脊乾旱的地方都能生長,那樣的生命力實在頑強,何況是你的肚子,藏了很多營養,所以,地上的果實是不可以吃的。●
自由副刊2018.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