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4 01:12:49阿盛

【文友新作】悠悠山海路 — 吳秀蘭


 

阿朗壹古道一景 / 攝影 / 吳秀蘭



    南迴公路、鐵路尚未開通之前,從西南部平原要到後山,除了經由海路外,就只能走阿朗壹古道或浸水營古道,這兩條古道的歷史均可推至荷蘭據台時期。幾百年來,原住民、荷蘭人、漢人移民、傳教士、清代官員、日本人,都曾在古道上奔走。

 

海角天涯阿朗壹

 

    26線公路,一分為三,彼此之間靠著幾條縣道連接,方能迂迴互通。其中一段尚未修築的幾公里路,自屏東旭海至台東南田,即是現今人們說的阿朗壹古道。

 

    2012年,阿朗壹古道周邊800多公頃的海岸山林被政府公告為「旭海觀音鼻自然保留區」,在這之前,我曾到過旭海、南田許多次,那是古道兩端的入口,但當時沒有進入。對於古道我向來莫名鍾情,望著那段海岸線,我想,總有一天要踏上這條路。

 

    一個夏季的午後,我站在南田村的小山頭,面對著無垠海洋。那天風很大,遠處的海沉靜,近處的海不安。海的湛藍、碧綠,還有風吹來帶起的波紋、線條、浪霧,令我著迷。浪潮拍打著礫石灘,發出極大的聲響。即使相距近三百公尺,仍是極為響亮。我倚欄而望,觀音鼻在我的右方,左邊是連綿的中央山脈,而我的正前方,就是海,無邊無際的海。我靜靜地看著遠方的海平面,它不是一條直線,而是兩側微微地下彎,美麗的天地之弧。站累了,我坐在木板鋪設而成的平台上,眼睛依然離不開這片海洋,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這裡是海角天涯。

 

    之後,我再度造訪南田。不久前颱風才在這兒肆虐過,上山的小路難行。樹倒了、偶有小坍塌,還好,迎風面長不了太大的樹,我下車將它們拖離路面。幾個轉彎,終於來到小山頂,原有的木造觀景台已不見了。我站在水泥基座上,望著空蕩蕩的平台,昔時的海天景色,已無法再重現,留下的,只有記憶。

 

    「旭海觀音鼻自然保留區」成立後,進入阿朗壹古道必須申請,每日有人數限制,而且得強制聘請解說員。從旭海村出發,一路走在海岸旁。我總愛落在人群後頭,想在其中找尋一絲絲的靜謐。沿著海岸線往北走,有時走在寬闊的礫石灘上,離海還有一大段距離。有時崩壁亂石橫阻,得在岩縫中攀爬找路。有時則踩踏在濕滑的礁石上,趁著下波浪潮還沒打過來前迅速通過。一路上幾無遮蔭,直到觀音鼻。觀音鼻海崖陡峭,保護區成立前,至此須攀繩往上繞行,如今以生態工法鋪設了階梯,減少許多驚險與難度。拾級而上後依著懸崖邊行走,崖坡上盛開的山素英,雪白如氈,看似柔弱的花朵,卻有著令人驚奇的生命力。途中有座小樹林,是古道上唯一有涼蔭之處,人們也多半在此短暫歇息。站在觀音鼻崖頂南望,恆春半島滿山綠意,北望則見長長的海岸線一路迤邐而去,與碧海、藍天、青山在遠方交會。

 

 

幽幽森情浸水營

 

    清代及日治時期,官方開闢了多條橫越中央山脈的越嶺道,其中使用率最高、最久也最好走的就是浸水營古道,越嶺點高度約1,400公尺。現今走訪古道,自屏東大漢林道的步道入口至台東大武的姑仔崙吊橋,約15公里。

 

    古道地帶多雨潮濕,雲霧繚繞,也容易積水,清代在此設立營盤駐防,保護過往商旅及遞送公文、郵件,而有浸水營之名。

 

    剛進入步道,原住民朋友即提醒,此地螞蟥極多,而潮濕的森林底層,生長著一片秋海棠,其汁液恰好就是牠的剋星。只要滴在螞蟥身上,牠就會自附著的皮膚上脫落,但要摘取老一點、即將枯萎的莖葉,留下新發的嫩葉。原本我還以為兩者功效有所差異,後來才知這是原住民與大自然的相處之道,讓所有物種生生不息。

   

    這裡擁有豐富多樣的動植物生態,也是本島蕨類植物種類最多的區域。其中一種名叫南洋桫欏的樹蕨,全台僅在浸水營才能見到。就在步道邊坡上,它為了爭取陽光的照射,樹幹居然成九十度彎曲,轉個直角向上挺直生長,成了古道上必賞的景觀之一。此外還有更值得一看的水晶蘭,全株晶瑩潔白,長在落葉覆蓋的森林底層,它既非蘭花也不是蕈類,本身沒有葉綠素,無法行光合作用,靠著真菌分解腐植質的養份而存活,別稱幽靈草、死亡之花、冥界之花。何其幸運,恰好適逢花期,我一路上多次見到它的身影,皎潔透明,有如穿著薄翼舞衣的山中小精靈,在幽深的林蔭下倏地出現,讓人又驚又喜。

 

    一路上,濕涼的雲霧總是出其不意地乍現又消失,森林鬱鬱蒼蒼,即使正午,陽光也無法盡情灑落,只偶爾穿透葉隙,射進一絲絲光線。藍腹鷴在迷霧中現身,引起一陣騷動,林蔭下茂密的植被,使其身影忽隱忽現,整座森林,無限神秘。

 

    即使古道平緩好走,但還是得處處小心。路旁樹上停了幾隻碩大的虎頭蜂,隊伍瞬間充滿了緊張的氣氛,小聲傳遞提醒要輕輕快步走過,莫要逗留。最後來到古道的後段,這裡是穿山甲的重要棲地,只見山坡上許多洞穴,但牠是夜行性動物,白天不易看見。

 

    偶爾林間歇息,我不免懷想古道經歷過的滄桑。一百多年前胡傳由此乘轎到東部視察營務,再走古道返回。隔年復經古道到台東赴任代理知州,而後其妻懷抱著兩歲多的小胡適也走浸水營古道前往相聚。而古道作為牛路的歷史更可遠溯自荷蘭據台時期,及至明鄭、清代、日治、民國。牛販們趕著一頭頭在東部放牧的健壯水牛、黃牛,到西部販售,以換取更高的利潤。日治時期,有四位台灣總督到東部視察,都帶領著官員踏上古道。1914年,台灣總督府決意收繳原住民的槍枝,但遭到強烈的反抗,古道上幾處駐在所的巡查及眷屬遭到殺害。如今大部份的駐在所遺址都只剩下石砌的駁坎,靜默地注視著過路的人。

 

    走了七個多小時,終於來到橫越茶茶牙頓溪上的姑仔崙吊橋,夕陽將溪谷照耀得閃閃發亮,全長140公尺的吊橋,走起來搖搖晃晃,我的心卻悠悠蕩蕩。古道之所以令人著迷,或許就在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那些人、那些遺跡。

中華副刊2018.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