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楊碩人


清晨，對街的小巷正從灰藍色薄霧中悠悠轉醒。再過不久，天光便要照遍整條街道。那巷底斑駁的老公寓、樹木蓊鬱的小公園，四十年前應該就在那裡了吧？可是往左前方看去，101、一棟棟摩天大樓像是拔地而起的巨大魔豆藤，占領了我的視線。

許多年前那裡還是一片荒地。台北的建設發展，每隔一陣子就在此翻新，彷彿貴婦的神奇拉皮術，教人看得目瞪口呆。

若往威秀影城、信義商圈走去，一棟棟的建築皆以空橋連起，逛街的人們因此漂浮在半空中，碩大的霓虹招牌在他們背後閃爍，夜裡若細雨飄來，此情此景彷彿是八○年代科幻片裡的畫面。

時間回到1995年，閏八月中國武力攻台的預言沒有發生，隔年三月，我和先生步入禮堂，無懼於台海危機，似將呼嘯而過的中共飛彈當成祝福的禮炮。飛彈凍結了房市，我們硬是擠進了一棟樓。多年後隨著建設翻騰，加上有陣子政府放任房市飆漲，算是撿到了一些便宜。想來人生需要一些逆勢操作才行。

然而繁華的前身是巨大的荒蕪，國軍四十四兵工廠曾設置於此，夜夜笙歌之前是砲聲隆隆。過去炸彈曾掉落在三張犁山邊的農舍，燒毀了一整排民房。政府遂下令：方圓五百公尺之內禁建房舍，這才意外造就這片光潔如紙的「處女地」。如今，年輕人已不知昔日砲火，腦海裡閃爍的唯有101跨年的燦爛煙火了。

居住在這裡，家庭主婦時期，我最常逛的是永春黃昏市場，蔬菜魚肉價格極低，廉價的雜貨滿地，實在是主婦福音，而往北走，便是五分埔。早年的五分埔在耆老眼中實在鳥不語、花不香，加上松隆路有座豬哥寮飼養種豬進行交配，雪上加霜，成了十足的「鳥地方」。而自中南部北上謀生的庄腳人，便延著鐵道落地生根，在永吉路周邊搭蓋起臨時建築棲身，從擺攤賣雜貨到從事成衣加工業，所以早年這裡仍有著辛勤且克難的商賈氣息。後來五分埔成為全國知名的成衣批發市場，狹小的店鋪豔光四射了起來。

若不隨眾人擠信義商圈，也可往南走向四獸山。虎、豹、獅、象這四座獸山盤踞在華麗盆地的四周，與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不過數百尺之遙；山間的野花、樹蛙與城市的夜遊者比鄰而居；而象山上的遼闊公墓則與計畫區豪宅對望。若略通台北地理，當知埋伏在地下的不只是信義線捷運，還有沉睡多年的台北斷層。鋼鐵與叢林、生機與死神，在此模糊了界線，屏息共存。

可惜象山離都會太近，如今假日爬山的人直逼逛街人潮，據說也常寸步難行。

開書店後，我多在台大一帶走逛，熬夜寫稿直到天光亮起，神智模糊之際，忽覺得家的附近又魔幻陌生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