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楊碩人

去年清明前，朋友送來一株灌木，樹皮灰白，分枝多，葉片有掌心大，外緣是疏粗的鋸齒狀，我問那什麼植物，說是木芙蓉，將來會開出很漂亮的花。

木芙蓉阡插時，株高及膝，我每日晨昏按時澆水，一眠大一寸似的，齊腰，追肩，且枝葉茂密得你推我擠，喧喧嚷嚷，吵不完架似的，我數度看得煩，特別是那長相不討好的葉形，愈看愈像墳頭四周亂竄的不知名灌木，忍不住三兩次剪樹修理。

春天過了，夏天也快結束了，等不到她開花，等得我也忘了她會開花。直到初秋的某傍晚，我澆水時，突然發現枝葉尖結了十幾個綠綠的小花苞，拇指大小。但她叫什麼名字，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問愛花的母親，她也不知。

沒幾天，花苞陸續生長，增大，然後，一夜之間，枝端葉腋雪白的花朵紛紛揚揚，多重瓣大如碗口，你推我擠，喧喧嚷嚷，說不完話似地熱鬧，教人看得心喜。但她叫什麼名字，我依舊想不起來，卻突然想起不久前手機下載一個辨識植物的「形色」APP。我依照提示，把鏡頭對準花朵拍攝，幾秒鐘的光景，一個美得出水的名字，「木芙蓉」從螢幕浮現。又順手輸入花名Google：木芙蓉，又名醉芙蓉，花色一日三變，清晨白色，中午為粉紅，傍晚轉深桃紅。

我打電話給母親，說院子裡那棵醜木開了五、六朵漂亮的白花，很大很大，比碗公還要大，等下去載你，來家裡吃飯，看花。

母親傳統老觀念深植，認為女兒嫁出去是別人的，老往人家家裡去吃飯，很不好意思。於是，找母親來家裡吃飯，得準備一番理由，今天「魚拿出來解凍了，很大一隻，兩人吃不完，中午過來幫忙吃喔。」明天是「湯煮一大鍋，飯也煮好了，連你的份都煮進去了，不能不來啊。」後天是「兩個人吃飯實在沒意思，你過來一起吃較有味道。」

木芙蓉花開，也是請母親來家裡吃飯的好理由。要不，老人家有時嫌烹煮費事，隔夜飯菜囫圇吞，即便認真吃飯，桌上一雙碗筷，也是孤單寂寞。

母親電話中笑了笑，說，何必那麼麻煩，載我去吃飯，又要載我回家，改天再去看……我不等她說完，搶話，新開的花朵喝了酒，醉了，你來，花瓣就變成粉紅色，太陽下山，就醉成桃紅色，好奇怪的花，我從沒見過……母親半信半疑，在笑聲中答應了。近午，我帶母親去看花。早晨皎潔的花瓣已暈妝成漸層粉紅，蜜蜂、小蟲戲弄花叢間。母親直呼漂亮，也驚奇顏色的變化。我以手機近拍花朵，也要母親記住顏色，然後說，飯後午睡，傍晚再來看花朵變臉。

那兩、三個月，木芙蓉天天賞我花看，有時，母親不來吃飯，我順她意。傍晚回家探望，便剪下兩朵送給母親。花梗太短了，母親找不到合適的瓶子，只能斜放醬油碟子，我不喜碟子俗樣，幸好花朵碩大，一躺，碟子躲貓貓似的，躲緊了。

木芙蓉開得最精采時，連前一日枯萎的紅豔豔花苞一起算，超過一百朵。你若說蔫萎的不該一起數，我說該，絕對該。她雖是典型的一日花，卻不似朱槿，滿地落紅。她，堅持枝頭抱香死，雖死，亦活。

直到秋末，我又陷入初始遇見青綠花苞般的等待，等了又等，三、四十個花苞像啞了般，靜悄悄。母親說花期過了，我不信，果真，花苞、葉片逐漸乾枯，然後，一副憔悴的皮骨相。冬日雨水多，木芙蓉更顯殘敗，和許多植物一樣，以此方式休養生息。就好好冬眠吧，等待春天新綠；等待秋天舉杯醉酒。●

自由副刊2018.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