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13 12:04:23阿盛

【好書推薦】張郅忻新散文集《孩子的我》





                郅忻正以這雙孩童專屬的真誠眼瞳,回眸小鎮曾經,細數往昔時光,即使面對生命可能的暗面,仍以理解重詮。——作家李欣倫

 

  郅忻的散文素簡而不張揚,其中,卻有含蓄的情意,一如樸實的棉織品那般,乾淨,溫暖。《孩子的我》可以是雙關語,「屬於孩子」的我(人母角色),或是「孩提時代」的我(童幼記憶),也因此,這本書充滿了自我追尋的動人力量。——醫師/作家吳妮民

 

  我很愛讀郅忻,四字版的感想就是「佩服不已」。我不知她的和煦是天賦或苦功,只知這種境界罕有,沁人心脾。育幼、風土與原生文化——三大易令人有恆定、重複與封閉感的主題,經她一變,盡有雙向、殊異與遼闊之美——這些亦莊亦諧的有情剪影,雖入世,也能自成天地;從不爭奇鬥艷,但卻微妙難匹。《孩子的我》是我的超愛推薦。——小說家張亦絢

 

  作品迷人之處在於,常在前一刻難免傷懷,而下一刻卻會心笑開,一如人生裡的笑淚交織愁喜相伴。或許,不論投以文字或音符,我們何嘗不是在創作中逐漸拼湊完整自己、踏上一段自我療癒之旅?而前方或朗或陰,總有天地。——音樂創作人黃瑋傑



成為孩子李時雍

 

  安古,是孩子親密的小名,也是阿婆呼喚、撫慰嬰孩的擬聲詞。呢喃唇齒,還發不出清晰聲音時,嘴嘟嘟吞吐著「安咕安咕」,大人的臉湊上了小臉,回應同樣的一句:「安咕安咕……」

  安古是見到母親的快樂之意,安古是肚子咕嚕嚕的飢餓之意,安古是乳牙在暗地隱隱的騷動,是沉沉呼息,一眠大一寸。家人們問郅忻孩子的小名,郅忻不假思索地回道「安古」,她寫著:「『安咕安咕』阿婆總是這麼哄每一代孩子。」

  《孩子的我》是郅忻記述懷胎、生子,伴隨著另一個生命到來,而攜手經驗嶄新世界的旅程。輯一「安咕安咕」以最初的發音暱稱為題。世界之新,不只許多事物在小生命眼中還沒有名字,對於母親,也更是重新的練習:哺乳與懷抱的練習、返回無字歲月的練習、第一次吃糜、借閱第一本書。郅忻在身孕和產後,暫停下工作,放慢了讀書速度,專注與安古相伴,每日生活,重新以孩子爬行躺臥的低度,觀看著成人的我們盡已遺忘的「距離地面約十五公分的景色」。

  相較於前部散文集《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2015年)壓卷的同名之作,以孕期周數為計,八周到第四十一周,細緻記錄下初為人母的身心不安,及私己的感情,這部新集似像續集,卻因孩子的降生到來,而流露身為母親截然有別的心境;從「我的肚腹」轉向「孩子的我」,將「我」讓位給「我們」,無疑是生命教導一種溫柔的包容。

  郅忻留意著日常細微的關係,更令人注意的是,不僅止於母子,在這系列作品中,更延伸至母系家族,從她對安古的凝視中,反覆看見照養自己長大的阿婆的凝視,看見因離異而長時期缺席的母親,看見在場又終於離席的另一個母親。

  自第一部作品《我家是聯合國》(2013年)以來,「家」便是郅忻恆常的母題,家的複雜組成,是她漫長的糾結。郅忻出生新竹湖口的客家小鎮,家族成員離離合合,成長歲月的小女孩多由阿婆隔代教養;來自越南、印尼等地的姐妹們,陸續婚嫁加入了大家族,小鎮曾有眷村,鄰里交往有外省或福佬人。這多年,她因之在生活、書寫,以至學術研究中,持續關注東南亞移民社群,開始學習越南文,寫下一篇篇台越故事,思考著小鎮,於東亞歷史鏈鎖的微小座標位置。

  這些知性尋索的底層情感,或許來自那家族故事的源頭,她的阿公,阿有。散文之後,郅忻轉而寫作長篇小說《織》(2017年)。阿公阿有年輕時為了養家,曾經前往越南西貢,從事紡織廠技工十一年,直到1975年,南北越戰火延燒至西貢,倉皇捨棄投資的工廠,帶著當時前去探親的阿婆阿梅出逃。小說由孫女的視角起始,娓娓由阿公臨終前一幕述說起。郅忻有意透過小說的追索,梭織自身家族與東南亞紡織業史,冷戰與越戰,台灣和越南之間剪不斷的關係。熟悉郅忻作品的讀者們,總會想起她一遍遍回看這一段個人生命的前史,從散文〈織〉,以至新書收錄的〈寄至越南的家書〉、〈遠方行〉多篇,彷如一個結慢慢梳理。

  但因為孩子的眼睛,郅忻自寫作之初對於家族史、女性經驗、離散的生命、小鎮與大城的描繪,業已有了新的意義。她在〈隱形的臍帶〉中,敘述近年的轉變:「跟著安古,我重新成為一個孩子,重拾單純的創作慾望。」她像孩子,尋回牙牙學語、探索世界的勇氣,由此寫下「安咕安咕」系列,寫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和《織》,寫下輯二的「小鎮故事」,與收錄輯三「行囊」的其他。

  孩子的世界太新,尚未命名;成人的世界太舊,景物都已消逝。「小鎮故事」裡的百齡樓、滿天星髮廊、五一書局、月台洞穴、北美戲院,都是曾為孩子的我,為著我的孩子,所重新記下的名字,所描摹的家的圖形。然而終將消逝的舊址,其實不讓人迷路,而讓人感傷迷途的,是稱為「愛」的所在。郅忻在〈中華兒童才藝補習班〉寫到了投射於美術老師的複雜感情,「若老師是母親多好」,幽微的心思,想望和另個女孩交換人生,「對於老師的愛,一旦堅持下去會得到什麼結果?我會不會忘記我家住址,成為另一個孩子?」郅忻在小鎮不同的成熟女性身上,找尋離家母親的倒影,在不同的段落說著,我愛媽媽,我愛媽媽……

  回想2014年前後,我初讀郅忻的作品,期間因編輯副刊之故,我成為「安咕安咕」的第一個讀者。2015年,與郅忻同行於一趟旅程,在福州三坊七巷,第一次聽她談起她的家人,聲音微細而篤定,她說想寫一部小說,關於阿公在越南的故事。隔年我在報社主編的最後半年,她開始寫下「小鎮故事」。重新讀到這些作品,才想起刊登之初,安古出生,郅忻應猶在月子中心;而後流轉於一間早餐店、到一間早餐店桌間,趁零碎的時間,照顧寶寶,讀書,寫字。

  《孩子的我》是被孩子擁有的我,與孩子般的我的相遇偕行。我特別喜歡其中一篇〈摸摸〉,郅忻講到安古之名的由來,及自己的小名「摸摸」。摸摸是一條被子,與女孩形影不離,想念母親時,她總是抱著,「摸摸像是另一個我,需要輕輕安撫。」

  親愛的摸摸,早已成為大人的我們,因為孩子,重新成為了孩子。摸摸,是見到孩子的快樂之意,是飽飽了肚子摸摸之意,是輕撫著胸口,沉沉的夢。即使夢中世界遼闊,摸摸安


細人字(後記)—張郅忻

 

家人與較熟的朋友都知道,我像個孩子。

 

阿公曾說我的字是細人字,當時我想,只要再長大一點,字一定可以變得成熟又漂亮。但是沒有,我的字依舊是細人字,一筆一畫像個孩子般怯生生站在白紙上。

 

媽媽曾說等我到了大學,就會懂得怎麼化妝,懂得香水的美妙。我一直等,卻始終只懂得用護唇膏,並且仍舊不喜歡香水味。

 

懷孕時,他們說,當媽媽就會不一樣了。孩子出生後,我發現自己還是沒有長大。

 

怎麼會如此呢?我明明是一個早熟的孩子啊!怎麼後來反而不再長大?

 

這本書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關於像我這樣長不大的孩子,如何陪伴自己的孩子的故事。以及,透過我的孩子,我回到記憶中的小鎮,回到停止成長的時間點,遇見那個早熟的孩子,看見她的尋覓與徬徨。

 

「輯一:安咕安咕」多數寫於2014年,在這年的一月,我擁有了一個新生命。正待在月子中心的我,心中有與生命相遇的喜悅,也有許多不安。此時,接到《人間福報》副刊主編時雍的邀請,在副刊以「安咕安咕」為專欄名稱,記錄與孩子互動的點滴。

 

「安咕安咕」是客家話用來逗弄小孩發出的聲音。每星期一篇,整整寫了八個月,這個專欄陪伴孩子與我,度過一段彼此適應的歲月。如今回頭看,每一篇寫的既是我與孩子,亦像透過孩子,映照童年的我。

 

專欄結束後,我的重返並沒有停止,尤其每每回到小鎮,那些消失的小地方,不停追問著我:「你還記得嗎?」沒有留下任何照片的我,決心用文字重建我熟悉的小鎮,並藉地景描述童年遇見的種種故事,寫成十七篇「小鎮故事」系列。十七歲,我離開了小鎮,以為自己長得夠大了,終究還是孩子。那十七篇碰觸了我成長過程的暗影、家的裂縫,以及裂縫透露的微微的光。

 

我仍是孩子,一個並不勇敢的孩子。經常在夜晚睡前,擁著安古說:「我好害怕。」他給了我一個吻、再一個吻,吻在我的唇邊與臉龐,如此輕柔溫暖,如此純粹明亮。

 

從今以後,長不長大都無所謂,如孩子的我與我的孩子會相互陪伴、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