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一歲多還不太會說話時，倒先學會了數完整的一到十。會走路後，自己穿鞋，左右腳從不會穿錯鞋。當很多小朋友還用拳頭握東西時，女兒已會用拇指與食指捏小豆子，並會自己扣鈕扣。對她這樣的發展，家人都覺特殊，做媽媽的心想，也許將來她會是個出色的工程師，或是外科醫師呢，嗯，都好都好，都是高收入的職業！

　對於一個從小物質匱乏、經濟拮据的母親來說，有甚麼比孩子長大後，謀職順利，不虞匱乏，還令人安慰的呢？

　結果，如今，女兒既不當醫師，還辭了相對高薪的工程師，去了東部，薪資微薄。

　我一直納悶她的選擇。

　回想她剛出生時，是體重三千多公克的健康寶寶，圓圓的小臉蛋上，大大的眼睛股溜股溜地，下巴卻像半顆小湯圓似地令人印象深刻。我看著看著就會聯想到娘家神桌上供奉的觀世音菩薩，這讓我又驚又喜。

　當她已經大到可以跟我一起看電視時，看到一則新聞：幾個痛風病人，揹著行李、拄著杖、踩著腫脹變形的赤腳搭車走路行遍各地求醫。當下，她認真地看著我說：將來長大，我要發明一種鞋子，讓痛風病人穿。喔，我的小菩薩，我聽了真是感動。

　上學後，女兒總會跟我說，同學的家長在哪裡開了甚麼店，要我去捧場。國高中時她的同學有數理問題，女兒也常在假日去幫忙解疑。大二時當了某社區課輔班的義務課輔老師，從此跟弱勢小朋友結下不解之緣，直到畢業。她若知道自己行經的路線附近有賣玉蘭花的小販，一定特地繞過去買。女兒對老人家特別有耐心，陪他們聊天，聽他們講一百零一次的過去。

　她一直如此富於愛心。

　女兒堅持環保，沒有帶食物容器，就不買食，有時簡直環保到克難的地步。我是一個平凡的媽媽，貪圖方便、沒有耐心。有時候我不認同她，與她辯論，才發現小時候語言發展較慢的她，早已變得言辭便給了。

　女兒大學一畢業就當了軟體工程師，學生與職人無縫接軌，工作一年多後辭職。我們許了她為期一年的自我探索，她到處遊歷上課服務，遠則美國，近則馬祖、蘭嶼、高屏、花東，都走遍。期間，為街友送餐、在海邊淨灘、去書屋輔導兒童……，總不放棄當義工的機會。

　女兒後來就落腳東部當起了青少年習藝活動的企劃。所以，這樣的選擇本就有跡可循。但，為母的就是無法接受。

　原本白皙瘦長的女兒在夏天毒辣的太陽下，曬得像黑炭一般。帶著一群孩子上山下海，攀岩、跳水、潛水、騎腳踏車，教他們環保、認識海洋資源、生態保育。同時也學習陶藝、編織、烘焙、行銷……。一個月才回台北家一兩次，微薄的薪水，要租屋要生活，還要儲蓄。女兒的薪資遠低於我們的認知與期待。她卻不屑以薪水度量工作的價值，而是以人際之間的溫度來衡量。

　東部這麼遠，颱風又多，她這樣上山下海地工作，實在讓我一顆心懸著。

　成長過程一直理性、體貼的孩子，怎會捨得媽媽日夜不停地擔心呢？我或感性或利誘地頻頻召喚女兒回台北來當工程師。女兒卻執意要在偏鄉幫助弱勢青少年，我勸說：妳若從事妳的工程師專業，一定可以很快的積累財富，將來再成立基金會，聘請更多的專業社工志士來服務偏鄉，那不是更有力量，而且會做得更周全更好嗎？

　她回說：金錢只能解決最粗暴的問題，偏鄉缺乏的就是人才，唯有親力親為，才能知道偏鄉真正需要甚麼，青少年想甚麼欠缺甚麼。

　我說：早知道妳要去偏鄉服務，高中時就不需要那麼拼命讀書考學測了。她不服氣地說：我覺得這社會就是這麼不合理，為什麼我學測考得這麼好，就不能去偏鄉服務，而只能選擇被期待的醫學電資這些科系？

　我又說：妳應該感恩曾在最好的大學，得到最多的資源，學了最先進的科技，可是妳卻讓它荒廢，不是很可惜嗎？她說：我就是很感恩所以要回饋給偏鄉啊，而且科技是用來解決問題的，不是拿來謀職的，我也沒有荒廢它，我還是會利用在工作上。

　她想學很多的技藝，想過最質樸的自給生活。我說：妳現在過的是我退休之後才要過的生活，妳是不是本末倒置了。她說：要賺錢以後有的是機會，學習能力卻只會越來越弱，我要趁現在學習能力最強的時候多學一點。

　我說：以妳的能力，妳應該可以賺更高的薪水。她說：與其賺錢，我寧願選擇做更有意義的事。我其實擔心的是她那微薄的薪水，用以生活都很拮据了，萬一將來急需大筆錢時，怎麼辦？她似乎也了解我的憂慮，說：妳放心，我會儲蓄！

　我說……她說……

　為了女兒的生涯，母女進行著一場場的舌戰攻防，站在理字上的女兒使做媽媽的只能動之以情卻一次次地潰退。她要我放心，我又如何放得下心？我答應讓她用兩年的時間去摸索現職。卻一直擔心女兒到頭來還是繼續做同樣的事。

　我向同事求解，同事反責我想不開、不放手。同事說：翅膀長好了，不是烤來吃的，更不是擺飾的，是用來飛的，妳孩子有想法才能跟妳辯，翅膀夠硬才能飛高、飛遠，多令人羨慕啊！妳不會想要一個時時刻刻待在妳身邊，要妳呵護，事事聽妳指令的孩子的。她又說：我就有這樣一個孩子，他從不違逆我，我一回到家他就黏住我，吃喝拉撒，都黏。他，是殘障兒。

　我一時愕赧無言。但，我仍擔心，若有個萬一，女兒將無所依，所以仍不放棄地試圖幫她引薦各種門路，我想介紹她的父執輩同行、科技界主管與她認識。

　女兒只是不斷地跟我說在藍天碧海邊徜徉與工作的快樂，輔導青少年認真學習、認識自己、學習技藝的成就感，卻一再拖延答應要給我的履歷表。

　經我一再催促，女兒又說了：媽媽，妳是不是一直覺得我走歪了，所以硬要把我拉回妳認為的正途？我做的不是妳一直以來所教的嗎？妳看到別的小孩這麼做，不是也稱讚有加嗎，怎麼換我來做，妳就要勸阻了呢？我一直這麼認真地學習，努力地工作，每天都很充實很快樂，這樣不好嗎？

　啊，我……我語塞了。沒錯，女兒的學習之路，一直在實踐我對她的教育，如今真正要落實她的理想了，我這當媽的怎麼就因種種的不捨、不放心，而改變初衷呢？

　就放手吧，當她的心靈支柱，讓她自由地飛吧。我第一次這麼想。

中華副刊2017.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