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急診室的夜晚 — 范協佳
晚上在急診室等報告時,前方突然一名病患被急速推進看診區,推輪椅的家屬大聲呼叫,護士慌張走向前回應:「要急救嗎?」
「要!要急救!」
隔著中庭樑柱,無法將病人狀態看清楚,大致上能確定不是意外事故送來的患者,沒有滿身鮮血淋漓的畫面,也沒有淒厲的哀號聲,比較像慢性疾病住院病患,血壓驟降導致心搏不穩之類的案例。輪椅上的病患被安置到另一張病床送入急救區,醫護人員以三倍快轉速度來回奔走於櫃檯、急救室、器材放置區,診間沈滯的空氣被攪動開來,我坐在急救區斜對面病床上,嘈雜聲中聽見有人哭泣。
學生時代以為生病是浪漫的事,咳嗽、流鼻水、發燙漲紅的臉頰在那個年紀被理解作為某種變形的美感。我會刻意在喜歡的學長面前摀住嘴輕咳,展現身為病人的無辜與嬌弱,用帶有戲劇張力般地眉頭深鎖將藥丸往嘴裡送,因為不會吞藥丸,得先咀嚼,隨著藥的苦澀擴散於口腔,面容越發哀愁,內心卻竊喜於自己彷彿林黛玉,完美演繹女性天性上的脆弱柔軟,幻想因此而被誰心疼著。想起自己與身體的關係,濃烈歉疚感油然而生,這輩子身而為人,年輕時因為無知而經驗傷害,身體像實驗性質的容器,裝入什麼留下什麼,好的壞的皆在日後成為刻痕;長大後,身體在社會上衝撞、競爭、奪取,無條件承擔各種暴力,然而我卻總是回饋以品質低劣的睡眠,遭遇挫折時甚至任憑她自行消瘦,想到這裡,心便狠狠地痛起來。
醫生拿著報告走向我已經是兩個半小時以後,站在急救區前方的人比先前多出一倍。
「X光片和抽血檢查看起來肺部已經沒有發炎症狀,但支氣管還是有點腫大,建議掛回胸腔科門診做更精細的檢查。」
「醫生但我咳嗽還是會很喘,那會讓我突然休克嗎?」
「目前看起來並沒有急性症狀這你不用擔心。很抱歉拖到這麼晚才過來向你解說報告,因為突然來了兩位急救病人,現場手忙腳亂,如果沒什麼其他問題,我開個藥讓你帶回去好嗎?」
等不及對方語畢我緊接著回應「沒關係,那,醫生不好意思我想關心一下,急救區裡的兩位病人現在都還好嗎?」
「嗯,就,一個走掉了。」平靜口吻裡帶有輕微哀悼感,臉上呈現的不知是不是透過職業反覆練習出來的表情。
我看著前方「急救區」三個大字,想起裡面病床上躺的又是一個在看似慌亂中跟靈魂告別的身體,不知此刻他是否正無助不安?想起幾位已故親人,想起生與死的課題,難過了起來,把淚水忍在眼眶,心裡不斷默念南無阿彌陀佛,祝福他及其他已故眾生一路平安好走。
如今我不再認為體弱多病的事實是一種美,疾病是純粹悲劇,健康是有額度資產,而當我這樣意識的同時,也意味著在這意識之下的身體資產正逐漸流失,好諷刺,努力讓自己總體看起來年輕姣好,卻終究無可避免在細節中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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