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19 11:08:34阿盛

【得獎作品】地圖外的風景 — 王浩翔

 





                拜科技之賜,就算是路癡,只要拿個手機查一下古哥地圖,就能找到想去的地方。然而,有些地方,卻是在地圖上難以查找的,例如童年的家。

童年的家,有個相當溫暖的名字,喚作歸來。

在地圖的搜索引擎打上「歸來」,古哥就會把你帶到一處佈滿密密麻麻街衢的畫面,一個紅色的矢量標示標誌著你所要尋找的目的地。如果你把繪滿路名與地名的地圖置換成衛星圖示,會看到歸來的房舍以慈天宮為中心,向外輻射,自成天地。街道與房舍外是翠綠的田畝,一塊一塊,補綴在歲月靜好的位置,深耕易耨在每位歸來人的心裡。地圖上能把你帶到空間上的位置,但對於某處能令人歡樂或是悲傷的地方,它無能為力。它只能把你帶到水泥與鋼筋混合的車站建築前,望著眼前不斷更易的一切,如此熟悉卻又陌生,你感到自己彷彿置身在《哈利波特》的九又四分之三月臺上,每個名字都對,但有四分之一的風景,散逸在這座瀰漫著現代味道的站體裡了。

有些風景,是地圖沒有的。像是童年常奔跑其間的街巷。

童年的家座落於離歸來車站不遠的巷弄裡,從歸仁路拐進巷子裡,左右是成排的房舍,二層式建築,一樓是藍色的鐵門,二樓是突出的陽臺,夏季夜裡站在二樓的陽臺還能望見成群的星子,與墨色濃淡有致的夜空。歸來的天際線不高,人隨時都可以接收到大自然的訊息,像是黎明與晚霞,或是晨鴿與夕雀,內心的憂愁只要隨身一翻,就能越過城市的藩籬,一任鄉野的泥土香味驅走陰鬱的腐敗氣息。

我所居住的街巷不長,站在巷頭就能看到巷尾,而在巷尾轉個彎就會去到大路上。整條巷子彷彿遺世而獨立,人車不多,連貓狗都很少,但這樣的巷子卻是孩童們玩遊戲的最佳場地。孩童們三五成群,在街道上追逐和奔跑,偶爾會響起大人的幾句叮嚀的話語:「不要跑啦,會跌倒的」,然而大伙兒還是一個勁地跑,似乎想跑在時間之前,跑在那些長大後的煩惱前方,深怕一個不留神,就讓歲月迎頭趕上,把曾經陽光明媚的街衢留在過去,再也曬不到彼時的日光。

巷子很短,歡笑很長,在每一個轉角都能聽見。孩子們的遊戲很多,像是捉迷藏、老鷹捉小雞、閃電滴滴、一二三木頭人……,每個遊戲都有一隻鬼,被捉到就算輸了,於是,大家拚命地和鬼比賽,和自己的童年競賽,在遊戲開始後使出渾身解數,為的就是讓自己成為最後一個被捉到的人。

沒有人喜歡被捉到,但是時間永遠有辦法拍到你的肩膀。

長大後隨著古哥地圖回到曾居住過的巷子,發現它變得很小、很短,怎麼能成為孩子們永遠玩不盡的遊戲場所?成排的騎樓與陽臺依舊,但每棟屋子都加蓋了三樓,把它們的心事都加高了一層,城鎮的天際線隨之提高,舉目所及的天空則縮小了一些。

「歸來」這個名字對我而言,總帶有溫潤的色澤,讓人醞釀著一些鄉愁,以及釋放一些歸情。每個離家的遊子都有一處極欲回去的故鄉,而歸來便是一個叫旅人思及故鄉,卻又想多待一會兒的地方。那是因為「歸來」兼具對鄉愁招魂與鎮魂的效果吧,我想。

據說,最早在清代乾隆年間,人們即已在歸來一處落腳。攤開「清乾隆皇輿圖」,歸來庄座落在溪河所沖積而出的平原上,傍水而生。「歸來」最早不叫「歸來」,據《臺灣雜記》記載,「歸來」在清代喚作「傀儡蕃」,書中寫道:「傀儡蕃內深林茂竹,行數日不見日色,路徑錯雜,傀儡蕃常伏於此,截人取頭而去。」當時閩南話喚原住民為「傀儡仔」,因此,乃有「傀儡蕃」之稱。直到日治時期,由於「傀儡」二字的發音與「歸來」相近,才更名為「歸來」。於是,歸來從一塊極為危險的境域,化身為盼望遊子平安歸來的地方。

從古地圖到網路地圖,歸來一直在屬於它的土地,慢慢地發展出一處聚落,招喚著離家的遊子到訪,以一解思鄉之情。

戴著太陽眼鏡的遊客,騎著自行車穿梭於巷弄之間,翻找著地圖上的景點。他們照著旅遊書上的介紹按圖索驥,到「著名」的景點,以及美食店家,與各個地標和美食拍照、打卡,然後將不斷比YA、唯獨背景更換的照片上傳到臉書,標明自己曾到此一遊。

我的路線不在任何旅遊書上,也不在所有地圖上。我的路線循著童年的記憶緩緩前行,行過各個街衢與巷弄、探進各個轉角與屋宇。

每每讀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就像是自己童年的記行。

「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騎自行車,自車站沿大路而行,在路就要消失時,總能發現一條蜿蜒的巷弄,慢慢地指向內心熟悉的風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拐進巷口,土地上竟是熟悉的景致,房舍成排林立,陽臺上有花草探出,鄰居的空地上則曬著成堆的牛蒡與青蔥,偶爾幾聲家犬吠叫,更多時候則是久居於此的明媚日光。「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巷子狹小,鄰居彼此都認識,每家每戶有幾個人也都一清二楚。三不五時,母親會和隔壁的阿姨聊天,身旁是吵鬧的孩童,不遠處則坐著拿扇子搧風的老人。

就是這樣一幅風景,恆常掛在我的內心。

儘管現在的地圖,把許多路名與地方都標誌得正確無誤,但有很多地方,是難以標誌的。

像是賣豆花的老伯,約莫在下午兩三點時分便會推著攤子挨家挨戶叫賣,叭噗叭噗聲音在街頭巷尾響著,孩童們拿著一個個的碗,盛裝冰涼又甘甜的豆花回家,與兄弟姊妹一同分食。又或者是鄰居會將賣相不好的牛蒡或青蔥送給我們,於是,晚餐就多了一道「吳母湯」。又或者是孩童們玩捉迷藏的各種藏身角落,不管是牆角、車庫、籬笆,或是草叢,都是在地圖上難以一一繪製而出的。

難以繪製的風景,像孩童們玩的尪仔標,印製著古樸的圖畫,而你把牌翻過去,還會看到不一樣的故事。

過去的風景,在自行車的雙輪間不停流轉、變幻。從街巷延伸而出的是滿佈時光爬行痕跡的老屋,三合院前是曬穀物的稻埕,沿著這些屋子再往前一點,是廟前的市集,母親常帶我到市集採買日常所需,以及當日晚餐的食材,廟口有時會有殺蛇賣藥的表演,又或者是搬演過一個又一個城鎮的歌仔戲戲班,到了夜晚,廟埕前則會換成脫衣舞表演,由體態婀娜的女郎叫賣壯陽藥。

時光有如爐前香煙,一道又一道,裊裊縈繞人心。香煙氤氳,向外離散。遊子依依,朝著不同的方向離去。

每次的外出,就是為了歸來。

每次的外出,也都讓歸來的路,愈形清晰。

家人很少遠行,偶爾會離開歸來,去屏東市區逛逛夜市,或是去餐館用餐,只有在特定的時候會離開歸來,去較遠的地方。年節將近,我們會舉家搭車到鳳山,回父親老家。母親會幫我揀幾件新衣,為我換上新鞋,然後說:「我們要去鳳山的阿嬤家囉!」那時對於離家,沒有什麼概念,只知道跟著父母去到阿嬤家,會有好吃的糖果與有趣的玩具。我們從巷弄裡拐至路上,沿途是成片的田畝,以及遼闊的草地,歸來站便在綠草如茵的田野間佇立著。

最早的歸來站只有一處月臺和遮陽棚而已,沒有車站,更沒有售票亭。歸來站簡單卻不失其功能性、淳樸卻又時時令人懷念,它就像一方章印,在田疇間落款,捺印在許多離家的遊子心裡。

帶著幾件簡單的行李,我們全家坐在月臺的木椅上等待。風從遠方的田地吹來,撥動著成片的稻穗與蔥葉,拂起綠色的浪,一波一波。雀鳥成群飛舞在田間,穿梭在綠浪裡,彷彿田野間的衝浪客,此處彼處、或上或下。風會挾帶著泥土的氣息,一陣一陣迎自面前,撫過臉頰,把清新的花草氣味送入鼻翼之中。風還會響動附近的樹叢,沙沙沙沙,挑動我們的聽覺神經。每當我不耐煩,不斷甩動一雙小腳,大叫「火車怎麼還沒來」時,父親會把手指放到唇前說:「噓……,聽一下樹在說什麼悄悄話吧!」我們就會把耳朵移到樹與樹交談的方向,猜測著他們交談的內容。

「嗚……」火車從南方一路駛至歸來,那時的車廂是現在已不復存在的普通車車廂,綠色的椅子分成兩排,幾盞電扇三三兩兩在頭上嗡嗡地轉著,但我們並不在意,因為窗戶是開啟的,大口大口吃著外頭的涼風與草味,送進車廂裡輕拂著一個個漸漸入睡的遊客夢裡。

夢就這樣,一方一方地隨著火車逐漸北行,不時更易窗外的風景。

窗外的風景,隨著車子輕輕晃動著。

那是父母親第一次搬到歸來時的景色,母親羞澀地依偎在父親身旁,父親躊躇滿志,滿心期待著一個新的旅程,一個家的成立。

窗外是一片和煦的日光。

那是我出生後的第一年,父母親帶著我回到鳳山,給鳳山的阿嬤看看新到世上的我,圓圓的臉蛋和肥肥的腳,把奶奶和每個親戚都逗笑了。

窗外是逐漸長高的屋舍。

到了要上小學的年紀,父母親把我們帶回鳳山。父母、我和出生不久的妹妹,在火車上笑著,未來未知,但似乎也不太重要了。

窗外的雲聚了又散。

我倚在窗邊,看著窗外的景色。在我往後的日子裡,我不斷北上,高雄、臺南、嘉義,直到臺北。從求學到就業,南方被我慢慢地拋在後方窗景,而歸來更在窗景之外。

在陰暗多雨的北方城市,我時常懷念著南方的日光與泥土,懷念著那些座落於記憶深處的街衢,蜿蜒而曲折,只要一個轉彎就可以去到一處歲月靜好的地方,在那裡,陽光永遠明亮、溫暖,巷子裡的人們會聊著一些生活上的小事,送對方家裡多的青蔥與白菜。在這裡,童年能肆無忌憚地成長,擁有綠意盎然的歡笑,以及清風明月的寧靜。在這裡,我可以把過高的城市天際線拉低,好好地喘上一口氣,也可以把受潮的夢晾乾、彈落內心的塵沙。

這些都是打開手機,在古哥地圖上翻找不出的風景。

在風雨侵擾的時候,我會打開這片風景,探探過去的田野與花草、看看曾經的街衢與巷弄,與童年的我聊一聊,讓他的笑聲熨平我內心的折痕。那片風景常綠、恆晴,靜靜座落在我記憶一隅,而當內心的光線漸漸調亮以後,外頭的風雨也就慢慢偃息了。

——2017 大武山文學獎社會組散文評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