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無可救藥的浪漫 — 蕪豐
父母搬回鄉下的老家居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某天周末,母親電話通知鄉下的新屋落成,旁邊有一塊空地,二老不知如何運用,希望我這個對「美學」有些概念的兒子回去「指點」一番。
於是周末,我帶著太太回到了鄉下的老家,在父母、太太的面前,我特別擺出了藝術家的姿態,雙手抱胸,繞著那塊空地仔細的思量,提出了許多我的「專業」建議。
空地自然是要造景,這是我的看法,母親提出的建議,總圍繞在大頭菜、地瓜、果樹等實用作物,父親更是大煞風景,建議鋪上水泥,搭上屋頂,做成一半曬穀場、一半置物場,我當然是不能苟同。
為了表現我對花草的「專業」,我指著空地的左半部,認為這邊可以補土墊高,上面種植三色堇,下面挖一條S型的人工溝渠,直通人工池,水上種一些鳶尾花,外面則用梔子花作為矮樹籬。太太向我表示三色堇很平凡,質疑我到底有沒有看過三色堇,父親則是在聽到梔子花的時候,脫口出:「你說枝仔花喔!」,我不得不為梔子花有這麼俗氣的名字而露出驚訝表情。當然,不管是三色堇還是梔子花,我都是沒看過的,不過名字聽來好聽,種種又有何妨。
於是我繼續將我的構思講述給父母與太太聽,太太說花錢請人造景太貴,質疑我的不切實際,我則強調一切可以親力親為,父母認為,我如果能夠自己完成,那錢絕對不是問題。於是,領了父母的聖旨,就開始了我專業造景師的工作。
返回台北後,我一如往常的深陷在工作的壓力中,但繁忙之餘,總是拼命地找出空檔,偷偷看圖書館借來的田園造景DIY、花木植種之類的書,我彷彿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雖然休息的時間被壓縮了,卻不覺得累,畢竟現實的生活是如此嚴厲,總得找件事情認真的來做個消極抵抗吧,於是還沒到周末,我就迫不急待地要回鄉下去展開我的建園大業。
造景之前,當然是得先整土,這常識我還是有的,我拿著工具,開始整理這片荒蕪的空地,但發現事情不是想像中的單純。比如說我想在空地的一處挖一座人工池,但挖了一整個上午,只拓了三坪大小,深度連一個小腿長都不到,我想那《牡丹亭》中,柳生挖墳也得帶個癩痢黿,不想我今日得自個兒當癩痢黿,還當的不稱職,別說人工池了,連個小水溝都挖不出來。
但我自然是不能漏氣的,馬上轉移想法,拿了個大臉盆放在這「池」裡,把塑膠邊用土給蓋起來,河邊取了些鵝卵石,在周圍圍成一圈,倒也合適,人工池可算是交差了,但還有人工溝渠呢?這倒讓我傷透腦筋。
轉念之間,想起前些日子在書上看到的日式田園造景,可以用黑白相間的石頭,排出流水的形狀,有一種枯景的美感。心有此念,已無心再挖溝渠,腦中想的是這些石頭的大小、形狀、顏色,種類要如何選擇。
返回台北後,幾乎已經沒有多少心思在工作與課業上了,我把空閒時間放在田園資材的搜尋上,最後在網路商店選定了一寸漢白石與一寸黑卵石兩種,各買了40公斤,寄送到老家。
五天後,貨終於送到,我顧不得手邊還有沒撰寫完的小論文,學生的作文也先拋在一旁,急忙回老家,繼續我的造景工作。兩色的石頭果然有出乎意料的效果,我將它們排在地上,根據地勢高低,做出曲線,連結至水盆,三色堇、梔子花、鳶尾花也陸續購得,高地兩排十八株的三色堇,隨著黑白相間的石子到低地,黑白「河流」的沿岸是一整片的梔子花,頂端的水盆中,鳶尾花正盛開,果真有一種日式枯景的美,我的美學作品終於完成。
我與父母、太太站在一旁欣賞,大家異口同聲的說好,於是我隨手拍了幾張照片,上傳到網路,我一位畫家的朋友看了不禁讚嘆,希望能前來寫生,連藝術界的人都稱讚,真有種說不出的成就感。
我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到台北,工作彷彿也順利了起來,許多之前讀不懂的研究,突然就像造景時用上黑白石頭的靈光一閃般,通了,一切都美好了。但工作的量並不會因此而減少,之前為了造景累積未完的工作,總是得花上時間去消化,於是等我回首想起那美麗的庭園,已經兩個月過去了。
趁著手邊工作告一段落,回到了老家,結果竟然找不到我造的美景,原來雜草的生長力遠勝於花木,我那美麗的三色堇、梔子花,早已淹沒在荒煙漫草當中,父母更表示,種田都沒空了,哪有時間幫我除草。再過了一個多月,我連鳶尾花的影子都見不著,等到學期結束,回到老家時,原來的庭園早已不見,變成了一整片水泥地舖成的曬穀場。
於是我那曾經親力親為,剎那存在的美麗,現在正埋在水泥地下,我與父親在上面放了張茶几,泡茶閒談之餘,偶而講起那庭園,仍會會心一笑,原來創造容易維持難,浪漫歸浪漫,可不能離現實太遠,但說穿了,浪漫不就是有些不切實際嘛。
幾天後的周末,父母電話通知,三伯將老家樹林裡的茶樹復育成功,問我要不要也回老家挖幾株,種植看看,可以體會自己種茶、採茶、製茶,我聽了大感興趣,急忙放下手邊批改不完的作業,告知太太我的「製茶大業」,甚至已經查好資料,如何移植、何時可以採茶、如何製茶,生活彷彿又充滿了色彩。
中華副刊2017.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