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03 18:21:45阿盛

【文友新作】溪洲外公 — 沐月







     我與二妹分別輕握住你的手,舀了一瓢瓢溫水為你抹去方才塗上的沐浴乳,想像你的病痛已隨著那泡沫滑落肉身,消失在溫水池裡。

 腳尾一炷清香,化妝師幫你修了面、剃了鬍子,還剪了你的指甲,臥床年餘的你怎麼也不肯讓母親替你修剪,就像你總愛說出門就要穿整齊才會體面,我在你耳畔絮語著,外公,你今天穿新衣,換新鞋,也修了臉,清清爽爽,你又可以出門去玩了。

 手拄環杖的地藏菩薩威嚴鎮守在靈堂,牆堵上一張張大頭照,我們在眾多往生者中辨別出你。母親內疚,因為與表舅們借錢商轉但因她與父親經商失敗,部分借貸未能全數償還,你往生時,我們想在板橋溪洲的三合院內布置靈堂,表舅們都不肯,即使你是那大家族的長子,於是我們只好將你的牌位暫置放在禮儀公司提供的靈堂。每天母親下廚烹煮你愛的爌肉、蝦仁,再帶上一瓶紅露酒,給你拜飯。

 其實,禮儀公司有提供三餐代拜飯的服務,可是母親堅持至少其中ㄧ頓飯要親自準備。她每次騎機車來回得一個小時,再加上還有其他須要張羅的瑣碎喪事,我們擔心怕她身體會吃不消,於是輪流陪著她每天給你拜飯,陪著陪著,望著那一碗碗食物,好像你仍在大埕榕樹下,一盤爌肉、幾碟小菜,配上幾杯紅露酒,吃著喝著,而村子裡的叔嬸也如常來陪你小酌。我突然發現,或許母親是想留住過去你陪伴她在大埕裡五十多年的身影。

 今日是第三次作七,也就是俗稱的女兒旬,照例由出嫁女兒為往生父母做法事、迴向功德。其實我和妹妹們都很懷疑:不信神的你對這些誦唄應該是「聽攏無」,之前的法事做完後擲筊,法師都要更換好幾套說辭你才有應筊。鐘磬停響、木魚落下,又要開始擲筊問你有無收到經懺,母親試著說服你,她已經無法遵守你要求土葬、拒絕火葬的遺願,那些由你幫忙嬸婆拉拔長大的表舅們,居然為了債務不清而拒絕你入家族墓地,即使母親已備好分擔修墳的費用,依舊徒勞無功,所以,她幫你選好了靈骨塔,這一切希望你能理解,兩枚十元硬幣擲筊叮叮響,或許你是心疼你女兒有苦處吧,一次便應筊,你接受了。

 即使表舅們不同意靈堂設置在老家,也無礙於你那些老友來禮儀公司的靈堂和你告別。

 玉嬸婆進醫院開了兩次刀,猶堅持來給你捻香,她問你,還記不記得當年她剛嫁來溪洲時,庄子裡一群年輕人在你帶頭之下,成了民間私釀酒廠的挑伕。

 玉嬸婆回憶,你們從樹林搭上火車,到了艋舺車站後,一人一扁擔、兩缸酒,開始步行到木柵,山路盡是碎石與巨岩,半天的腳程到了木柵,然後各自挑著酒送貨去,在大家都忙著運送頭家指定要送達的大賣商號時,腦筋動得快的你偶爾會到木柵市集做起私酒的小賣,得利比十元工錢多了兩倍。

 根據長輩說,我外婆是木柵景美大地主的千金小姐,幾回在木柵市集見你吆喝賣酒的模樣,深是欣賞,她不顧家人反對,堅持招你入贅。

 這段階級差異的姐弟婚,自你沉迷於賭博後便開始變調,不到三年,你帶著剛出生的女兒,留下一歲多的兒子離開了木柵,又回到板橋溪洲的三合院。二十多年後的兒子要成家時,打算與你見上一面並告訴喜訊,但被你給拒絕了,你說家世懸殊就不必再相找。這關上的門,直到二十年後我考上了指南山下的大學,才又有微光從門縫中透出,親舅向我的母親表達,我那無緣的外婆想慶賀我這未曾謀面的外孫女金榜題名。當時我對於你和外婆的愛恨往事我是一無所知,如果當年被你知道我偷偷去飯店和他們見面,可能我會被毒打一頓吧。

 你流連賭場,直到我母親因為繳不起學費被迫從小四輟學,才喚醒了你。拿起扁擔,你重做挑夫,此時茶路已築成,坪林、深坑一帶聚集了眾多喝茶、買茶的人,你改挑糕餅做起小賣,假日偶爾也挑餅搭到淡水火車站,下車後再一路趕路到淡水市集。之後你改業,撐竹筏在大漢溪中撈沙,賣給造房子的人。接著是踩三輪車,在樹林火車站排班。

 不知你是何時起沒再當三輪車伕,自我有記憶起,你就只是每天督促我們姐妹做功課並張羅我們的晚餐,而我們的課業表現,讓你在素以出產賭徒、流氓的溪洲村子備受稱羨,我們姐妹有的考上公務員、有的當了藥師和小學老師,人們都說,你當年拿竹條逼著孫子讀冊,現在歹竹出好筍了。不必再照料孫子的你,過起愜意退休生活,和左鄰右舍在大埕小酌,打開伴唱機高歌幾曲,往往由中午續攤到晚上。偶爾你會結伴出國,快樂玩了十幾年,直到一場行車意外才中斷你老年旅遊亞洲的計畫。

 脊椎的受傷,貼布、針炙、消炎藥,無法紓緩你的不適,你開始在醫院進進出出,關節變形,你也不願穿上鐵衣,因為它讓你的肝腸胃膽全擠成一團,猛吐酸水,然而精氣漸衰,最後的一、二年你鮮少在大埕露臉,房間是你的淤一方,也是你的宇宙。

 一月二十七日,你入夢來告訴我,你想再出門旅遊,恰巧也是禮儀公司建議旺子孫、利亨的出殯好日。現在你換穿新衣,換新鞋,也修了臉,清清爽爽,外公,你又可以出門去玩了。


中華副刊2017.0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