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線小火車終於停止冒煙奔馳。這一條鐵支路，承載了近百年、三四代人共同記憶，風風火火的車班進出台北百萬次，爾後將被改造為足以與新潮流競速並駕的便捷運輸道。於是，人們只能搭乘那恆常會遲到的公車，一路停停停晃晃晃到淡水，逛逛老街、欣賞出海口的夕陽，順便坐渡船，兩趟來回。

渡船碼頭是個小小的河岸缺口，木製的渡船，漲潮退潮時都得架上長條木板，乘客踏著木板逐一登船。碼頭前左側有魚市，賣現撈的魚，價錢肯定比台北菜市場便宜許多。由魚市往老街方向走，巷裡全是賣魚丸、阿給、鐵蛋、魚酥……的小店。老街上多有老商號。米舖買賣稱糴糶，散裝，論斤論斗都行。古董店不少，店裡通常天黑後才點燈，百物雜陳，泰半無分類，老祖太的梳妝檯旁有時放幾個石柱珠、銅門環，有時換成一堆寺廟木雕；顧客十之七八是中年青年，店主們都兩臂起皺紋，衣著舊樣，除非必要，等閒不開口。這景況，與台北光華商場的古董店舊書店頗近似，講究實際，門面無所謂。

但是，所謂人分三六九等、木有花梨紫檀，有人重舊輕新，有人悅新惡舊。台北新興的古董店就不隨便，亮光的玻璃櫥窗，乾淨的地板，序整的擺置，端硯奇石一架，蜜蠟瑪瑙一架，玉一排、璧環珠珮，瓷一排、青花粉彩。很明顯，延續上一個年代的收藏風開始轉向了，古代民俗用品與現代油畫不再熱門，壽山石雞血石巴林石青田石老玉老瓷老字畫等等，成為中高資產者的下手目標。眼光明遠的商人早在解除戒嚴前就看到一股隱形的錢潮，繞道跨海去尋寶，將東方舊大陸視如北美新大陸，引伴呼朋大規模開墾，不數載，暴富的傳奇就像親潮黑潮一樣湧來台灣。舉個典型例子。昌化雞血石，原石每公斤五十元人民幣左右，雕刻成器後在台北售價每公斤以三萬元新台幣起跳，雞血含量七成以上的「大紅袍」，一公斤至少五萬元。比對，解嚴後新年代伊始，台北周邊衛星城市的公寓房價，大部分地區每坪都未超過十萬元。

股市萬點，旋即崩盤

恰恰與新年代的腳步同節奏，連鎖KTV看起來勢必取代獨營卡拉OK，逐漸密集增家的便利超商則已確定擠掉雜貨店。倒是淡水的海產熱炒店持續火旺，新鮮魚蝦蟹貝層疊店門外，客人挑選好，上樓找座位，店員濟濟蹌蹌，廚中或燔或炙，無須久候，各物端來了，據案大嚼可矣。斯時也，蒸霧滿屋，美味滿目，呼聲四起，香氣四漫；而，人之齊聖，飲酒溫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黃湯灌入肚，真是什麼樣態都有，斯景也，直如村鄉路邊喜宴酬神辦桌，溫良恭儉讓是不很講究的。

一般來說，在台北，人們比較講究斯文形象。在開張不久的麥當勞肯德基速食店裡，上衣口袋插著鋼筆的文青兼雅痞們慢慢細啃雞腿雞翅膀，節制音量談企業化佛教的崛起、如烏魚群湧現的各色大法師，談中國各地的廁所，談川端夏目雨果狄更斯，談兩大報文學獎評審的功過得失，也談台北街頭一個優雅古典的活動風景，那是恆常一襲長衫配一雙布鞋的百歲郎靜山。白領族下班後，聚在懷舊鄉村風格裝潢的啤酒屋或台菜店或茶藝館，刻意壓低激情分析政治改革的優缺點，哀歎股市飆上萬點旋即超速大崩盤後的悲慘人生，也抱怨交通黑暗期的不便。學生群則中意剛出現的夜市牛排，刀叉運用熟練，喧而不鬧，譁而不吵。經商人喜愛到歡場談生意，富賈不作興窩在擁擠的咖啡廳哩，那多少有妨談判時必要的從容氣氛，以是，通常先去忠孝東路洗三溫暖，再就近赴鋼琴酒吧，甫落座，公主立即半跪奉上冷熱毛巾，少爺彎身請示，女副理經理招呼，徐徐斟酒柔柔開口，久之，小提琴師適時來奏一曲，賣花小童適時來獻一束，交易成否皆彼此有禮，副理經理率領公主少爺送至門外，鞠躬細聲道別。

細心的人一定會留意到，路過關渡竹圍紅樹林這區塊時，建造新廈的機械巨響頻率高於台北。經始高樓，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淡水河邊的人文風景迅速變換，人們相當擔心水筆仔的生長空間被水泥侵占，那一大片綠翠帶有潑灑的動感，猶如耳環使得女人的臉活亮起來，台北的腮旁怎麼少得了她？

人人做了過河卒子

台北的新光三越大樓帶頭衝向天空，隨即，打破成規限制的商業居住大樓緊跟在後追高，老舊四、五層公寓於是被購屋者冷落了。年代初拆除中華商場的印象尚未模糊，火車穿行西門町的老記憶也依稀存留，台北新火車站還有新鮮感，但拓寬的筆直中華路恰恰預告了舊價值標準一去不回，包括強人時代的物價強力管控。房價出乎大眾預料地攀升，無殼蝸牛運動的氣勢卻已降低，誰都沒法解決住者無其屋的問題，窮蝸牛只好背著重重的怨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而棲於高處的有錢黃鸝鳥，嘻嘻哈哈在笑他，政策成熟還早得很哪，現在上來要幹什麼？

貧富差距愈拉愈長，年輕女性的裙褲愈扯愈短。台灣社會力大解放，忠實反映於政鬥、錢流、色情、電玩、檳榔攤等等事物上。迷你裙早已不夠迷人，緊束短褲逐漸成為夏季常服。各種款式的成衣巨量上市，到西裝店裁縫店量身訂做衣裳的人驟減，牛仔褲混搭獵裝夾克也不算非正式了。公務員週休二日、隔週休兩日的議題開始被提出，議而未決久之。出國旅遊人次年年遞增，台灣人出國鬧笑話屢上新聞版面。教師甄選錄取率連續滑跌，大學畢業文憑不再是飯碗保證書。農地荒置愈來愈多，農村人口老化程度加深，引進外籍勞工漸次放寬名額，仲介女性新移民來台的廣告看板充斥街頭巷尾。而，新開放的有線電視螢光幕上，擠滿街頭遊行畫面，各類訴求都有。有些人反覆強烈指責現代版吳三桂施琅，疾呼全民亟需共武之服以匡王國，有些人重複強調聲明永不放棄半世紀前領土主權，告誡全民理應閑之維則以奏膚功；雙方各擁人馬搖旗博弈，機關算盡，局中局外兩沉吟，猶是人間勝負心，總結效果是，抗議者要拚老命，司職者疲於奔命，旁觀者氣得要命。

一個浮動抖動顫動躍動翻動滾動躁動的年代，人人都做了過河卒子。

墨客騷人才會偶爾回首。知覺敏銳的寫作者其實在舊又舊年代即領悟了農村崩潰之必然、潮流轉彎之必定、及時提筆之必要，因是，深層刻畫的文學作品數量與消失的陳跡往事成正比例，較諸鄉土文學運動勃興時期更多。那不是感慨蒼天方憒憒，亦非試圖赤手拯元元，不是單純的懷念唏噓，是長長串連的好言好語提醒，莫忘來時路，前途更長遠。

退步可能是向前，反之亦然

然後呢，捷運淡水線新店線接續通車了，許多人期待並預測這種新式電車系統二十年內可以超韓趕日，三十年內能夠超英趕美。而高速鐵路與台北一○一大樓趕在年代末熱熱鬧鬧起造，這邊，兩大鋼骨建築起厝動千工，那邊，大安森林公園則經過拆厝一陣風的鬧鬧吵吵後終於完成開放。政府官員語帶炫耀說明，台灣肯定又將增加一項世界第一的紀錄，高雄八五大樓無疑要退居台灣第二；官員順便語帶無奈解釋，坊間所謂大安泥巴公園之說是見樹不見林，十年後這個台北最大的都市之肺肯定可以發揮極大功能。同時，媒體在置入式廣告中宣傳，星巴克咖啡在天母首開連鎖店，寬敞明亮的設計打破了老格局，以後喝咖啡會更愜意更便宜。個人電腦價格依然貴參參，但文青們很有興趣，因為可以設立最尖端新潮的專屬部落格，隨時發表文章，不必老是收到副刊編輯寄來的措辭婉轉卻本意斷然的退稿信。

退步可能是向前，反之亦然，人與事常常如此。一條難以預測會向何方轉進的潮流軌道，無可阻攔地逐漸通往近在眼下又似乎遠在天邊的更新年代。人們認為，該變的差不多都變了，只不曉得還有什麼不該變的也許會忽然就變了。例如，發行樂透彩券，贊成反對雙方各執一詞。極端反對者認為，此事等於鼓勵賭博，由政府當莊，一旦推行，就立即會集體道德淪喪，國文教科書裡的聖賢教誨瞬間崩潰；贊成者則語出詼諧，道是，聖賢至少五百年始得一人，毋庸多慮，日子總會過下去。

日子還真的依然一天二十四小時無差別地翻過去。逢上休假日，台北人依然喜歡到碧潭淡水去，帶著手機搭上捷運，在車廂內大聲講電話，那些話，一百句之中其實有九十九點九句都沒有任何意義。碧潭的吊橋遊船沒怎麼變，只是沿岸多出了一些違章熱炒店，淡水的老街渡頭也沒怎麼變，只是少減了幾間古董舖。絲毫不變的景象是遊客坐立看夕陽拍照片。若夫霪雨霏霏，連日不開，朔風怒號，濁浪激盪，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朱光，一眼萬頃。偶或岸邊忽聞熟旋律。日頭將欲沉落西，水面染五彩……總有老商家會播放老歌，老歌總有一股抓得著又好像抓不牢的詩意，詩意，是了是了，夕陽甜吻著出海口或戀偎著觀音山，人們望著望著，忘記了光已盡，忘記了潮已老，然後結伴或獨自徐徐行過小街市，看，寂寞的長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漁船，而今迎風輕搖……聽，浪波拍岸，一聲聲，難了，難了……

忘了記得都好。新的既要來舊的就要去，歲月定要輪番去來，幾度滿月黃，幾度夕陽紅，地球總要繼續轉，日子總要繼續過。但是但是，人們沒料到，紅紅火火的世紀末居然一時有點像末世紀，忽焉，特級地震夜襲台灣，接下來是個悲傷黯淡的中秋節，大家這才真正明確懂得天作孽究實不可違。再但是，不自作孽猶可活，活著就會有責任有希望，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復但是，人們很容易就把時間當成記憶的黑板擦，忘了曾經的滋味，也忘了那消逝的苦惱。所以啦，照舊百工百業各務其務，閒來唯一值得馬上爭論明白的是，到底哪一年起才算進入二十一世紀？●

   自由副刊2017.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