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老灶‧煙火 — 劉素霞
老廚房裡,有一口專司煮飯燉湯燒開水的獨立燒柴矮爐。還有大小相連、高達我眉眼的兩口磚砌燒柴老灶。小灶上架著炒菜鍋,專司煎魚煮菜炒花生……,料理我們的三餐。大灶直徑約莫兩尺半,配一大鐵鍋,平日專責燒洗澡水煮豬食。
那時養豬是農家普遍的副業,豬菜主要是番薯葉,據媽媽說,每天單單到菜園割蕃薯葉、回家剁,就得花一個多鐘頭,待煮熟煮爛,往往又要一兩個小時。孩提的我一餐只吃得下一碗飯,很驚奇那兩隻豬,怎麼一頓就要一大槽,難怪媽媽每天都要忙於煮豬食。
傍晚,大鍋得要燒洗澡水了。八口之家,洗澡時間斷斷續續,總要拖上幾個小時,若冬天火熄水涼,還要重新起火,於是大人催促小孩洗澡時,總是難免帶著點火氣。
逢年節時,大灶功能發揮到極致,除日常的煮豬食、燒洗澡水外,還要煮雞豬三牲。煮完三牲的高湯,往往接續熬煮鹹菜筍乾、長年菜,此外,更重要的則是蒸各式年糕。
蒸年糕前,媽媽總是謹慎地把煮過牲品的大鍋洗得乾乾淨淨,祖母離世前曾茹素多年,祭祖的年糕切忌沾上葷腥,媽媽總不敢有半點馬虎。甜鹹年糕發糕蘿蔔糕,一籠又一籠地接續著蒸,蒸一籠年糕或蘿蔔糕約莫需要半天工夫,媽媽不是凌晨兩三點起來蒸,便是吃過晚飯開始蒸到凌晨,於是,那幾天,大灶便如此薪傳不輟,廚房呈現一種欣榮勃發的熱鬧。此時若廚房冷寂,必是落魄蹇磣的昭示,更是來年不祥之兆,一般長者皆以為大忌。為彰顯年節的歡愉氣氛,更兆建來年的豐足,主中饋的媽媽即便累到頭暈目眩,腰酸腳軟,仍卯足了勁,撐起該有的場面。
遇廟會建醮請客時,每家每戶就像競賽般紛紛邀請遠親近朋來做客,唯恐自家客人太少,面子會掛不住。那時不流行請總舖師外燴,都是各家媳婦親自掌廚打理。即便要請客煮大餐,媽媽當天依舊得先去忙田活,然後在有限的時間內烹煮料理,只見媽媽同時啟動三個爐灶,先在小灶把蹄膀、爌肉、豬肚、排骨等費工費時的食材煎煮炒炸熗之後,再移至矮爐燉煮。大灶上擺著的蒸籠裡,則移入矮爐上剛剛燉煮過的一鍋鍋半熟食品,繼續蒸煮熟成,等候上桌。三個爐灶沒有一個閒著,分別在蒸、燉、煮著。最困難的便是爐火的控制,小孩雖可幫忙掌火,火候卻仍需媽媽控制,於是那兩個鐘頭內,媽媽遂在廚房裡外奔忙,在灶前爐後周旋,又摘又洗,又要細切快剁,又要揮動鍋鏟,還要配合火候不時彎腰深蹲添薪減柴。我在一旁除了掌火、遞碗盤,其他甚麼忙都幫不上,當時的我覺得媽媽簡直是女超人。
親戚們知道那一大桌「功夫菜」,是媽媽在兩個多小時內完成的,無不誇讚:「實在罕ㄎㄧㄤ哪!」而媽媽總謙遜地回道:「好在有三個灶頭按好用。」
大灶的好用,在製作米篩目時更見真章。每逢插秧或收割時,總要隆重地製一回米篩目,以招待前來幫忙的鄰里叔伯們。幾位夥房伯母叔嬸,也前來湊分兼相助。但見媽媽一手拿著銅篩架在對面的鍋緣,另一手拿起一團已經前置作業完成,濕軟合宜的在來米漿糰在銅篩上按壓,幾十條雪白的米篩目便同時掉進滾水裡,伯母拿著大杓不時在鍋裡划動,還有人專管柴火,控制火候,使鍋裡的水持續沸騰。拜大鐵鍋鍋大、水深之利,米篩目在其中泅游迴旋,淋漓暢快,不一會浮出水面,便熟了,用漏杓舀起,置入冷水中,再撈起瀝乾,準備後製。甜的加糖水冰塊,鹹的煮絲瓜或加芹菜豬肉蝦米油蔥,豐儉隨意、冷熱皆宜。比起炒米粉或煮麵條,米篩目更為費工,更顯誠意。雖費工,媽媽還是每每不憚其煩。因為吃著米篩目時,周遭總是湧動著歡慶豐收的愉悅,像儀式一般,單純又敦實。
那時老灶燒的木柴或草結,幾乎都是由媽媽一手打理。草結往往以帶葉的樹枝竹條做成,尤以含油脂較多的相思樹、油加利樹枝最好。媽在忙完山田活時,順便砍、撿一綑帶葉樹枝回家,便可利用午飯後休息時,或夜晚忙完家事時,掐緊時間,加加減減地做。必須趁其枝葉半乾濕、葉子尚未脫落、也不太扎手之際,用柴刀砍一刀,折一把,再砍,再折,直到一手握不住的大小時,便以稻草綁縛成大絲瓜狀,疊放在簷下存放兼曝曬。因每天要煮豬食燒洗澡水煮三餐,木柴不算,草結至少就需三大捆,媽媽一日不摶草結,次日便要斷薪,有時農忙到深夜,還是得加工趕到凌晨。那時,非常黏媽媽的我,非得要媽媽陪睡不可,知道媽媽辛苦,便坐在板凳上乖乖等,往往等到睡著。
後來,夥房搬來一戶人家租住,常幫人家採茶做工,他們沒有自己的山林提供柴薪,媽媽腦筋動得快,便向他們推銷草結。於是每天起早趕晚摶草結,只要自用有餘就可外賣,一天可供應他們一到三捆,視枝葉與木質比例與耐燃程度,一捆輪胎大小的草結,可賣六到八元不等。對他們來說,所費不多,採茶一天的工資就可以買十天的草結,每天有工資賺的人家不會在乎這點錢,樂意得很。對媽媽來說,要賺那一點錢,卻須日以繼夜用盡所有的餘暇,甚至犧牲睡眠。即便這一點錢,也像乾渴大地上的一陣及時雨,使原先已經枯瘦乾癟氣息奄奄的小草,一陣滋潤後,又生機勃發了。五個嗷嗷待哺的小孩,是沒有固定收入的媽媽之沉重負擔。這也是為什麼,媽媽總有做不完的工作,摶不完的草結的原因。
我家門前那條小河的上游是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若碰到連日大雨,河水水位上升到淹沒河對岸的田園時,在家門前就可看到滾滾洪流,像沸騰滾動的黃泥汪洋,此時夥房裡的族親老少往往就站在岸邊觀看洪流,既惋嘆田園莊稼,也擔心水位續漲,而族老們更關注的則為漂流物,此時的漂流物頗有可觀,農作物、雞、鴨、甚至豬隻、耕牛,還有農具、家具等,有生命的漂流物大都滅頂,無法搶救。深林裡積久的斷木枯枝也在洪流中沉浮,漂流而下,則是族老們所動心並等待出手的。有些漂流木大大小小的群聚而下,像一大家族手牽手心連心搬,難以下手。有時只有形單影隻孤零零的一棵,叔公相準目標,身手熟練地把綁著鐵鉤的繩索拋向河心,只要一勾住漂流木便趕緊往回拉,夥房裡的年輕人,往往會聞聲前來相助,像拔河般努力拉回繩索。這場拔河沒有堤防或欄杆可以護身,而且不只要對抗洪水的流速,還要閃過岸邊的樹木與竹林,有時一根木頭就得鏖戰半個鐘頭才能拉上岸,站在岸邊的人,光是看,都覺得心驚腳軟,不斷尖叫。堆得像小山一般的漂流木,我們幫了點小忙,也分得一些,那簡直是用生命博取來的,之所以甘冒此危險,圖的就是漂流木劈成的柴,耐燒。
在農閒時,媽媽也會長征到隔壁山頭,去撿拾斷木枯枝,儲備柴薪。隔壁山頭的主人,媽媽要我們稱其為清水伯母,他們家大、地多,柴薪自用有餘。有一次,他們賣了林木,商人只要樹幹樹頭,樹槎枝葉被棄置山頭,伯母就慷慨贈與媽媽。柴薪免費,但是必須自行撿拾攜回,這也是最困難的部分。媽媽在山坡地跋涉,在林木間使力拉扯枯木,匯集一處,再把枯木枝葉盡量砍削整齊,方能捆妥,用肩頭扛回。一大捆七岔八拐的柴薪,壓得肩頭腰骨難以承受,各種沉、重、痠、痛,有增無已,這座山頭只有山路可達,單程空手徒步就要一個多鐘頭,一天得來回幾趟。工作疲累後,肩擔重擔下,回家的路顯得更長、更陡、更崎嶇。媽媽臉上的淚水與汗水已分不清,每跨出一步,都是艱難。
待我年紀稍長,有力氣分擔一些工作了,假日時,也會偕同哥哥姐姐前往位於山腳河邊的竹林,抬撿媽媽先前砍斷的樹枝竹幹,那可真是件苦差事,那密生的樹竹、崎嶇的坡陡、濕滑的小徑,簡直是原始叢林。要把整根竹幹穿越密林拉出,沒有兩三人接力傳遞是難以完成的,我們要小心避開像彈簧般擺盪彈擊的竹枝樹杈,還要注意有無掛在枝頭盪鞦韆的青竹絲。
有一次,青竹絲就在媽媽眼前擺盪吐信,那一瞬間,生命彷彿就在蛇信間吞吐著,媽媽驚呆了幾秒鐘無法動彈。在密竹林裡舉手投足都要撥動竹枝,若蛇因此受到驚動而被激怒,將使自己更加危險,媽媽根本不知所措也無處可逃。不可思議的是,那條青竹絲在媽媽面前擺盪了幾下、頓了一頓,以為它就要伺機攻擊媽媽了,卻在秒瞬間轉頭爬走了。或許冥冥中自有神明保佑著,因此,我不難理解為何媽媽每逢初一十五總是虔誠地祭拜土地公,感謝祂的保佑。
我們在濕滑的陡徑上,有時雙腳根本無法站住,得靠膝蓋抵住斜坡才能止滑,在跪爬中,雙手高舉傳接,汗水從每一個毛細孔冒出,濕熱黏癢,頭髮草屑黏貼在額眼之際,也無暇理會。往往一大早出門,不到半個鐘頭,全身就濕透了,汗濕的衣衫就這樣搭在身上兩三小時,直到收工。我在那合該無憂玩樂的年紀,去執行這種苦差,承受各種汗癢疼累,心裡縱有一千萬個不願意,也是乖乖地順從,或許是貧苦家庭的孩子比較早熟體貼,不忍心讓媽媽獨自承受數倍於我們所承受的辛苦吧!
掇拾回來的樹幹竹筒,曬乾後劈砍成一尺半左右,火力較草結更穩定持久,常與草結搭配著燒。生火時,媽媽通常先用火柴點燃草結,待火勢穩定後再添木柴,然後交給我們掌控,爐邊牆上斜倚著一把長約兩尺,生鐵鑄成的火鋏子,可把燒短了的木柴往灶裡推,待木柴快燒盡了,再添一塊進去,若爐火太猛太旺時,就用火鋏子拍一拍,打掉並移開一些燃燒正旺的柴火。此時火星子及小火塊會在灶肚裡飛竄,甚至迸出灶口。若小火塊掉到草結堆裡,燎燒起來可就會釀成大災的,我家的大灶爐口沒有安裝鑄鐵門,我們姊弟,從小就得學習看掌爐火、添減柴薪。
媽媽說,小時候的我,冬天儘管穿得像小圓球一般,外面還罩件爸爸的軍大衣,卻仍常常手腳冰冷,拖著兩條黃鼻涕。因此,只要天冷,媽媽都會叫我待在火爐邊,掌火兼取暖,那是溫暖安全又祥和的小天地。我靠在牆邊或倚在柴堆上,望著跳動的火影發呆出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麼。溫暖的爐火,讓我乖乖地司爐,彷彿可以天長地久地廝守下去。看著看著,眼前渾沌一片,常不知不覺地就在灶邊打起盹來。
草結易燃快燒,若來不及補上或草結尚未乾透不易燃燒而致熄火,就會悶出陣陣濃煙。我們的大灶沒有鼓風爐,得用長竹管吹氣助燃,我吸足了氣,整個肺像要爆炸了一般,再一口氣吐出,如此吸吐幾次,灶裡黑煙四起,常常燻得我眼淚鼻涕直流。木柴耐燃,則比較沒有中途熄火的問題。
大灶終年任重而位尊,每餐煮完菜,灶面總是油膩膩地,並掉落一些菜渣菜屑,偶而還不知從哪裡冒出一群群的螞蟻來覓食。我稍長以後,吃過飯就必須洗碗筷、擦拭灶台。至於煙囪附近的灰塵蜘蛛網,只久久一次或在歲末時,才會吩咐哥哥爬上灶面清理。我是寧願久久一次清理蜘蛛網也不願天天洗碗擦灶,卻也只能認命地每天與碗、灶糾纏。
有一回假日午餐後,我看到一大群螞蟻在灶面分列式行軍,也不知它們的老巢在哪裡,加上灶面油膩,我索性以熱水淋下,去油兼消滅螞蟻,並用抹布蓋在蟻群上面,想堵住螞蟻的出口。灶面油油水水地星布著蟻屍,並有髒汙的濕抹布,看起來是有些狼藉,我未把殘局收拾妥當就跑去看書了。媽媽農忙回來看到後,結結實實地把我罵了一頓。我也懊惱當時為何不一口氣把事情做完,只好委屈地放下書本,去清理。我喜歡讀書,不喜歡讀書時老被雜事打斷,書本裡有秦皇漢祖,有黃河長江,書本裡有我的宇宙我的夢,媽媽知道嗎?我把抹布洗了又洗,灶面擦了又擦,心中不免有怨,覺得這些家事怎麼這麼繁瑣、這麼纏人?而同樣在家的哥哥為什麼不用挨罵?
然而我只是飯後洗碗擦灶忙個一二十分鐘而已,媽媽卻每天忙完田園活,還要料理家務:煮一家八口的三餐、洗衣、割豬菜、煮豬食、打柴、摶草結。從我早上起床到夜晚就寢,從未見過媽媽坐下來看看電視或睡場午覺,日常也從不曾休過假。她,心裡有沒有夢想、有沒有怨呢?
終於有一年,爸媽商量妥,把豬養大賣了後,就不再養了。從此,媽媽不必再煮豬食,連帶省卻了許多雜事。山上的柴草日用有餘,媽媽不需日以繼夜摶草結後,也就更有時間去賺工資了。
直到我升高三時,老屋拆除要改建洋房了,大灶留不留?爸媽掙扎了很久。蓋了洋房,燒洗澡水有瓦斯熱水器代勞,煮飯煮菜有電鍋、瓦斯爐等。電器、瓦斯爐既是擋不住的時代潮流,滿山的柴草只能任其腐朽。即便大灶仍老當益壯,與洋房終究不襯。於是,爸爸看了黃曆,選了一個吉日良辰,在焚香祭拜後,工人開始動工。大灶便與老廚房一起消失在漫天塵埃中。
至今不燒柴已三十多年了,一路看著爸媽青壯年時的奮鬥至今,我領略人間煙火的艱辛,而不敢或忘,爸媽更時不時地把過去拿來反芻一陣,唯恐子孫誤以為安逸的生活是理所當然。甚至在不久前還買了一個移動式柴爐,安置在側廊,年節時以之煮三牲蒸糕粄。放著廚房裡方便穩定的瓦斯爐不用,倒甘願守在灶前添柴。媽媽說:「山上按多柴,加減燒,冇啊,實在可惜。」但看爸媽施施而行,晏然自若地掌火,灶裡柴火熊熊,鍋裡高湯正沸,在煙霧蒸騰中,那段杳渺的燒柴歲月彷彿復現了,老灶分明就在我眼前。
2016桐花文學獎散文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