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作品】瓶子裡的畢業歌 — 林佳樺
扭開水龍頭,思緒如流入容器中滿溢翻騰的水。我把飲盡的雞精空瓶洗淨,甩乾水珠,輕輕放置回收桶。
我放得輕,空瓶依然傳來低低的哐噹聲,是一種低調、不敢張揚的輕脆。桶子內空瓶推擠堆疊,纍纍向外爬升,有股假性的喧囂。是不是因為這個家沒有嬰兒啼哭,想假性地製造一些歡鬧?我嘆了口氣。在喝它們之前,不僅得嘆氣,還得吸氣、閉氣。我討厭雞精的氣味,但我從來不敢說。
為了給婆家子嗣,三年來,我不間斷地吞嚥一瓶又一瓶雞精。它們給我營養,也期待我仿效它們的模樣,滋補後是胸腰渾圓、小腹微凸,孕育希望。飲用的過程,都在催眠自己,學它的瓶身,裝進另一個生命。空瓶累積一段時間,我會拿去大型回收場,清理室內、心內的煩燥,再重新由一瓶雞精,開啟每天、每個月流動的日常。
為了順利懷孕,我接收種種秘方:有鄉間的百年草藥、傳説的湯劑丸粉,它們或湯或水、或黝黑如墨或暈黃如尿,氣味則一律不雅,一次次經過我的身體,卻始終如水流去。後來我轉到C大醫院問診,醫生以科學根據說明,雞精能增加賀爾蒙,勸我繼續多飲。
我持續著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憋氣飲雞精的「迷信」時代。那三年,好像一學期接一學期,漫漫無期的祈子課,我只祝禱早日生子,順利獲得學分。最初,會有一份資料,填上姓名、身份證字號、年紀、家族史、健康履歷……,一如學生開學註冊時繳交的過往歷史。我的醫生是嚴格的老師,規定每天得量測體溫、吃排卵藥、記錄何時回診照卵泡。以針代藥是進階課程,腹部表面常是孔洞點點,佐以瘀青,下針時皮肉凹陷,不久又恢復圓凸,著實像人形版的針線包,將大點小點的排卵針孔,縫繡成銀河星座圖。
我希望孩子有射手的熱情、雙魚的浪漫、水瓶的理性,隨著一針針令我嘴角扭曲的扎刺,最後只化成「孩子健康到來就好」,這個奢侈又平凡的心願。
求子路,無法計算畢業時程。為了提早結業,我勤跑龍山寺、捐發票及香油錢,並且抄經、誦經。這條路走得彷徨不安,我常得壓抑心慌焦急,輕柔地祈求神明降福,也打電話向友人訴苦紓壓。距離遙遠的神與人,適用輕柔的敬意,但我留給身邊的家人,只剩無間縫的直觀發洩。打針的痛楚、回診時間的久耗、靜觀兩年仍無動靜的無力,內心無聲的不悅彷彿塵蟎,看不到,卻使家人都過敏了。
求生問子的診間,多雙雙對對,我常獨自就醫,彷彿祈求子嗣只是自己的執念。這樣的孤單,我只能透過肚皮,尋找圓滿。排卵藥物讓我下腹不正常地腫漲,依稀懷胎五月。我像個作弊的媽媽,但生命豈是一種障眼法?我常在診間吞下難喝的雞精,只因卵泡偏小,為了隔天有理想的報告數值,得立即食用高蛋白、高營養劑加強補救。我是飼料雞,吞嚥滋養的溫補品,打進一瓶瓶賀爾蒙,希望孵出一枚希望,但接獲的常是著床失敗的冰涼消息。
那一針針打進體內的希望,會造成我嘔吐暈眩。有次身體太過昏沉,手一滑,不慎打破雞精瓶罐,流溢而出的暗棕色液體像一灘血,流走我的希望。診間,常遇到一位外國媽媽。國外試管嬰兒費用昂貴,她只好在台北診療。她好奇我進補的食品,常用輕飄上揚的尾音,像唱詩般唸著瓶身上印的字樣:「○○○雞──精──」,好笑好聽的韻律沖淡了就診的不適、緊張以及補品的苦澀。她的聲音彷彿是根小鐵棒,在瓶身輕輕敲錘,發出梆子般的清脆叮咚聲。
我和她,沒有口頭約定,卻碰巧在每週四下午陪伴打氣,直到她返回美國。她的肚皮始終沒有動靜,卻把好運全部過繼給我。不久後,我的驗孕棒上,奇蹟似地出現兩條紅線。她說,那是送子鳥的兩隻細腳,飛來我腹內築巢。
我的子宮是懸空已久的瓶身,此刻注入乾淨清水,水底有顆輕柔發光的珍珠,沉沉地澱在瓶底。雞精及瓶子,彷彿嵌入我的下腹了。肚子重重實實,心情卻輕輕柔柔,透明瓶身,襯托著珍珠的渾圓光亮,一晃蕩,幸福就會滿溢而出。
我一度懷疑是夢,如此小的瓶子,如何填滿一個平凡與平實呢?
腹內佔了一個生命,給了內在更寛敞的可能。以前不喜歡吃的食物,勉強塞進去,多半吐了出來,現在卻能忍住噁心,給予更多包容。曾令我欲嘔的補品,此刻煥發奇異的乳香。有個沉穩的夢想在體內哺育、餵養,九個月後,我終於能把它孵化出來。透明瓶子此刻像個水晶球,我對它許願,也為它命名。珍珠會漸漸長出眉、眼、鼻、身,在羊水中,長出舞動拍打的手腳。我和珍珠會變成俄羅斯娃娃,打開我,就會出現一個小型的我。
「恭喜你,從這個診間畢業了。」醫生遞過來的媽媽手冊,是令我掉淚的畢業證書。護士在冊子蓋上轉診章,她說每個離開這裡的媽媽,都是用淚水表達感謝。醫生為求謹慎,離院前再幫我照一次超音波。望著肚子上的點點針孔和此刻滴滴奪眶的眼淚,串起來就是畢業帽沿垂下的那一串長穗。
超音波上有一粒小小的胚胎,在水中輕浮輕沉,像個小音符上下跳躍。我彷彿又回到診間外,聽到那尾音上揚,恍若唸詩、又宛如梆子般的清脆叮咚聲。
——2017震怡基金會 吾愛吾家有獎徵文散文類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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