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03 11:57:03阿盛

【文友新作】魚缸裡外 — 鄭麗卿

從捷運站出口一上來,左轉走樓梯來到二樓,推門而入,厚重的
玻璃門阻隔了煩躁的車聲。迎面而來的是老同事熱切的招呼,熟
悉的熱絡的氛圍,雖說是個新的展示空間,卻似曾相識。

  • 圖◎林保如

    圖◎林保如

應邀來看三澤遙「
水中風景」展覽,
一個看來虛幻又實
際存在的奇妙空間
,小魚小蝦在魚缸
裡的迷宮、水草、
浮萍和蒲公英之間
搖移游蕩。日式
風格的乾淨且美麗
的作品,像一個夢
境,非日常的世界
,沒有被撞破的美
與安靜。

眾人安靜觀看魚蝦
優遊,不沾不滯彷
彿很自在,魚蝦偶
爾停下來也似乎轉
動著眼睛看人,有
些漠然又似乎了然。魚尾左右搧動著,算是輕輕對人
揮了揮手。有時金魚小小的嘴一張一閤,要告訴人們什麼訊息
似的。

會場中的舊日同事,多時不見了互相詢問彼此近況,我們看別
人的生活,也像是看著魚兒魚兒水中遊,游來游去樂悠悠。然
而水中的冷暖唯魚自知,退休生活對還在打拚的人看來是一種
風景,也是一個欣羨的目標;但退休的人想著:如果還在工作
的話……工作好比婚姻的圍城,在裡面的人拚命想逃出來,在
外面的人卻想要衝進去,人生的現況大約也是如此罷。

早春天色很早就暗下來了,窗外對面的百貨公司已經燈光輝煌。
透過大片玻璃窗,看得到人們無聲地在其中慢悠悠行動如魚群游
動,隔著馬路那大樓看起來彷彿是個巨大魚缸。樓下公車汽車摩
托車閃爍著點點紅光飛馳而過,竟是十分眼熟的場景,許多年前
我在東區商業大樓工作的情景,似也閃著點點紅光凌空朝我奔來。

那是在畫廊工作的日子,在東區繁華鼎盛的時候。

樓下車聲隆隆,煙塵漫漫,平時只要在忠孝東四段和敦化南路口
等個紅綠燈,全身就像蒙上了一層煙灰。但一出大樓電梯,先看
到畫廊陽台那一長排青翠垂懸的黃金葛,進到溫度冰冰涼涼的畫
廊裡,左右迴盪著巴哈《大提琴無伴奏組曲》,便彷如從焦苦的
世界游入涼水中。

那時的工作內容之一是貼名條寄邀請卡,或打電話邀請可能的買
家來看畫。唯有自己知道,和陌生人講話對我而言有多勉強和困
難。

即便困難我也勉強工作著,接待來看畫的人,奉茶,為他們介紹
畫家和畫作。有時我也逃避,有時則想著離開。下班前,總在將
夜的窗邊俯視樓下人車奔忙的馬路。我只是路過東區的繁華,這
裡從來沒有我立足之地,我總疑惑著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要過
怎樣的生活。在望著各式閃爍的霓虹燈時,馬路車流河面似的閃
爍流動,而我仍然游移不定的一顆心哪,在抽象和現實的兩極擺
盪。

畫作的價值也極抽象又極現實。年輕畫家在開展前從老闆辦公室
出來,往往臉色陰沉又沮喪,我也體會了畫家要將作品轉化成數
字的尷尬與艱難。

那時期,前輩老畫家開始受到注目。楊三郎偉岸且十分霸氣地走
進畫廊和老闆談事情,臨走時總催促著緊緊跟隨在後的夫人楊玉
燕,連連說:「いこう、いこう。」(走吧,走吧。)

顏水龍身量精瘦,一襲西裝輕悄悄來到畫廊,大家像愛鄰家阿公
一樣喜愛他,聽到音樂便拉著我跳起華爾茲。喝咖啡時,他會先
將奶精倒入咖啡裡,然後拿起小勺子舀些咖啡放入奶精小盒裡搖
一搖再倒進杯子裡,才優雅地端起杯子來喝。他總說台灣把咖啡
賣得太貴了,當年在巴黎的咖啡館……

畫廊裡最動人的一幕是,壯碩的余承堯和清癯的沈耀初兩人拄著
拐杖,面對面坐著額頭幾近相抵在談話,形成一座靜定的山,山
的兩側彼此交換著大自然的奧祕。我後退幾步,那場景就是一幅
畫,我是一個觀畫者。

當時老輩畫家的畫作價格,於我已是天價,所以到底是多少也不
記得了,倖存的記憶淨是這些無用的,與他們作品無關的小細節
。據說那時正是「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也是股票市場衝到最
高點的時候。但是我們只能去巷底違建搭起來的麵攤買午餐,在
百貨公司換季大拍賣的時候買幾件新衣服,每天擠著擁擠的公車
上下班。

現在回想起來幾乎像一則謠傳,那些歷史性的事件像水流輕淺地
從身邊流過了。我年輕得對金錢的好處還很懵懂,實際上自己也
沒有賺大錢的本事。咦,事到如今,恨只恨自己不曾被那錢潮淹
沒雙腳。

我收回目光,周圍盡是人聲笑語,帶笑的面龐,重疊著記憶裡的
碎片載沉載浮。為了宣傳新空間,大家在手機上打卡,然後我得
到了一份禮物──三澤小姐的細密畫海報,美觀又細緻。因尺幅
稍大些,我擔心放入包包裡壓出痕跡,嘟嘟嚷嚷說著怎麼放才好
哪?一旁的王小姐見狀,轉頭對年輕的工作人員說了:我們要懂
得體貼別人,她這時候正需要一個紙袋裝海報,要會聽人說話。

有一個紙袋,的確解決了我的小難題。這也是一個熟悉的場景,
之前在畫廊工作時,我魯莽不懂得人情世故,也承蒙王小姐時時
叮嚀,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學習過來的。現在頭髮灰白的王小姐總
讓我想起日劇中老派頭家嬤的溫暖與周到,也像那玻璃魚缸小小
的風景,或許微小,平淡,卻十分珍貴。

下了樓,玻璃缸靜謐的世界終究敵不過馬路上強大的雜亂躁動,
走在路上心情也要浮躁起來。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否也一直活在
一個玻璃缸裡,與外界隔著一層透明物質,自以為很清楚自己的
路途或者說方向,但也只是自以為是而已,實際則像魚缸裡的金
魚與外界相隔離,各自運行。然而,我也無法想像沒有透明魚缸
的間隔,自己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聯合副刊2017.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