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瞌睡這事 — 黃春美
國中時課業繁重,天天考試,國文要考,數學要考,地理、歷史、英文等等,一天當中統統都要考。那時,我還不認識咖啡,白天疲倦,晚上熬夜讀書,總不小心就趴睡在書本上,一醒,看牆上的鐘,慌張得不得了。做不到懸梁刺股,於是準備了冷毛巾,睏鬼,去見鬼吧!
晚上拚讀,疲憊焦慮睡不好;白天上課,若又遇上無趣,聲音少了抑揚頓挫的老師,必須要有高超兼超狠的意志力來對抗,比如以尖指甲掐脖子或大腿,更狠一點,以牙籤撐開眼睛等等,上課才不會被睏鬼拖走。只是,睏鬼招手,你茫了,便忘了事先想好對付他的各種招式。
記憶猶深,我國二的理化老師,上課一開口,聲音平淡,沒有逗點,直達句號,連吞口水都省了,兩片嘴唇老是「牽絲」,絲,黏稠而短,嘴巴張合幾次,失去彈性,就斷了,不多久,兩邊嘴角像螃蟹冒泡般,積了一團白沫。我的注意力從輕飄虛幻的氦氖氬氪氙氡轉移到會牽絲的口水和白白的唾沫後,不多久便昏睡在書頁上,醒來,臉頰滿是滑滑的口水。
脫離國中聯考魔咒,家境關係,選讀高職,晚上不似國中那麼拚讀,可白天的會計、統計等等又都是我不感興趣的科目,一堆數字讀來如嚼蠟。於是,上課又繼承國中的瞌睡。高職畢業至今共開過三次同學會,每次好不容易老同學見面,聊起從前,往事如煙,許多事都忘了,偏偏我上課打瞌睡的事令人難忘,那些人,連瞌睡的姿態都能準確描述。
我的青春期有很長的時間在睡覺中度過,當時的皮膚肥軟粉嫩得連妹和我的好友都說很想咬一口。一定跟睡眠充足有關,我想。
坐著坐著就睡著了,那麼,站著或走著,精神就抖擻嗎,未必。曾經到紡織廠打工,自告奮勇要求輪三班。記憶中,我負責七、八部機器,每天雙手抬著一箱重重的紗仔,來回奔走,將紗仔一支支嵌進機器,機器吃紗快,餵紗動作慢了,機器沒紗吃,就停機,一停機,得找技術員重新開機,兩三次後,主管的臉孔就很撲克牌了,我快速奔走在幾部機器間,以避免錯誤發生,然而,眼睛張開,兩腿走動,呵欠連連,夢,躡足前來。
站著,走著,都能作夢,開車更不用說了。我開車大約三十年,上高速公路一直存有障礙,速限規定、每一條路長相一樣、車體缺少變化,沒有行人,沒有店家,沒有櫥窗,沒有紅綠燈好停歇照鏡子撥頭髮塗口紅,如此,一路單調無聊到底,我開車鐵定會睡著。
瞌睡通常是在半知半覺或不知不覺中成形,過程中,每一次內心都是不安的、歉疚的,而身體卻是自在的,無罣無礙的。只是,不瞌睡如此艱難,瞌睡多麼無辜。每次看到政治人物被狗仔隊拍到頭歪眼瞇的畫面,不管是藍是綠都教人心疼。打瞌睡不是故意的。
思及自己數度被睏鬼纏身,掙脫不掉,卻也不敢放心大睡,那種痛苦,唯有「同袍」才能體會。於是,自己當了老師之後,上課時,見孩子的眼睛無神,微闔,撐了撐,仍撐不開,模樣像一粒煮不開的蛤蜊般,我便不由得生起同理心。無妨。然後,晃頭晃腦晃動身體,不敵,最後趴睡桌上,有些孩子理所當然要報告老師,我總說,沒關係,他不是故意的,不要吵他,讓他睡飽醒來就有精神上課。逢天冷,更請鄰座孩子幫忙蓋外套,以免著涼。只是,仍有義務將孩子上課情況告知家長。
包容孩子上課打瞌睡,非仁慈悲憫,只因自己深知其苦。即便在學校參加研習,若屬強迫性,內容乏味無聊,加上身心俱疲,無奈場地舒適,座椅符合人體工學,意志力又不堅不狠,不論哪個季節,室內一股邪氣便緩緩形成,於是,睏鬼速速附身。
無妨。當睏鬼離去,我重新向世界打招呼。
聯合副刊2016.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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